這是一座明堂。
所謂明堂,也就是通過巧妙的設計,能讓光亮無遮無掩地照射進來。
和大明宮不同,上林苑這邊的建築雖然也以磚木為主,殿堂卻不像大明宮那般宏偉高大,其內景的設置也不像大明宮內那般莊嚴肅穆,好處卻在於,不像大明宮的殿堂那般陰暗,哪怕是白天,一些殿堂也須得點燃燭火,要不然,幽深不可視物。
上林苑的建築更像是園林,一切以舒適愜意為主,多樹木,多花草,多庭院假山,比起江南那小橋流水的園林,卻又多了一絲大氣,多了幾分野趣,沒有那麽多的雕琢和設計。
杜臻喜歡上林苑,以前,每到酷暑之際,他的禦駕便會出了長安城,來到這渭河邊上的上林苑避暑,朝政大事也在這邊處理,三省的官員大多跟隨,一旦有了大事情,便會派侍衛快馬前往長安城的六部傳旨,大部分小事情,也就交給了左右丞相處理。
那是他才登基的時候。
身為太子的時候,他也有參與朝政,卻不敢太過攬權,當時,總覺得父親做事太過縛手縛腳。
明知道皇權式微,明知道權柄在減弱,朝堂上弊病叢生,黨同伐異,河北各地軍閥形同獨立,西域叛亂,截斷了絲綢之路,北方胡馬隨時準備南下,江南諸地總愛和中央討價還價……這時候,就該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既然房屋搖搖欲墜,那就推到重建。
那時候,他將自家的雄圖霸業埋在了心頭。
隨後,便是那奪嫡的宮變。
說起來,當時他完全就是趕鴨子上架,被身後的支持力量挾持著不得不發動了宮變,太子之位如果被剝奪,待得兄弟登基為帝,他這個前太子就只有死路一條。所以,不得不拚死一搏,然而,關於宮變的具體事宜,他卻做不了主,基本上是郭家人讓他怎麽做,他就怎麽做。
太宗奪嫡,全靠自身的力量,所有的計劃都必須得到他的首肯。
杜臻奪嫡,只需坐享其成,計劃報上來只需蓋章點頭,說實話,那時候的他心驚膽戰,緊張得幾乎無法呼吸,完全就是懵逼狀態,郭玉琪雖然有向他解釋為什麽會這樣做,他有在點頭,似乎心領神會,實際上,完全就沒有聽進去,不過是故作姿態。
然後,就這樣糊裡糊塗地登上了帝位。
將已經病重的父親軟禁在太極殿,將那些能夠威脅自己皇位的兄弟流放的流放,砍頭的砍頭,一切恍若夢中,許久之後方才清醒過來。
雄圖霸業?
大刀闊斧?
坐上那張椅子之後,他才知道,很多事情不是想做就能做的,有一張無形的網籠罩在龍椅四周,任何事情都是牽一發動全身!
這時候,他才明白了父皇的苦楚。
只是,那個時候,病重的太上皇已經拒絕了他的覲見,他也不敢去見父親,愧疚自然是有之,更多的卻是不安,不敢違背那些推他上位的那些大臣的意願。
那時候,他喜歡前來上林苑。
唯有在這裡,杜臻才能忘記大明宮的腥風血雨,遠離那陰暗的宮廷,被花草樹木所包圍,暑氣漸消,心中的焦慮陰鬱全都一掃而空。
這才是他每個酷暑,都會前來上林苑的原因。
這裡是他的一個安樂窩,能讓他解憂忘煩,心情安樂。
不過,這幾年,他卻很少前來這裡,哪怕是來到了上林苑,也不像以前那樣一待就是兩三個月,而只是住上二三晚,隨即便擺駕回宮。
那時候,杜臻的後背總是挺得筆直。
哪怕時事多艱,哪怕困難重重,哪怕很多事情他無法解決,
有時候時候只能忍著性子,不停地退讓,退讓,然而,他終究還是對自己抱有信心,相信自己能夠解決所有難題,一定能成為中興之主,能夠坦然面對杜氏先祖,能夠力挽狂瀾,重現太平盛世。所以,他的後背總是挺得筆直。
現在,無人的時候,他的後背總是佝僂著,稍稍有些駝背。
天下!
太重了啊!
杜臻將卷宗放到了一旁,後背離開了軟榻,隨後,挺得筆直。
無論如何,在其他人面前,他的後背總是筆直的,帝皇的氣概依舊保持著,不曾有著絲毫的減弱,所有的軟弱和感歎全都無影無蹤,決不能袒露在他人面前。
明堂不大,只有杜臻。
令狐行之帶著杜睿進入了明堂,也就不再出去,而是躬身站立在一側。
杜睿往前幾步,站在杜臻三丈開外,兩人之間有著幾級台階,杜臻也就居高臨下地望著他,陽光從他身後照射進來,堪堪照著杜睿的後背,影子並不長,就那樣縮在杜睿的腳下。因為逆光的原因,杜臻不由眯了眯眼睛,目光這才落在了杜睿的臉上。
和上次見面,杜睿有著明顯的變化。
身材高大了不少,雖然還是瘦弱,卻不至於像上次那樣仿佛風稍微大一些便會吹跑,身上的衣袍也比較合身,臉上的表情也有著變化,沒有當初那般單純和癡傻,不過,目光還好,依舊保持著純真汙垢,眼神中的表情豐富了不少,不像最初那般單一。
“父皇在上,兒臣有禮!”
杜睿像是在想著什麽,停頓片刻,這才朗聲說話。
他的聲音很清朗,語速很慢,字句之間有著間隔,聲音沒有多少情緒存在,乾巴巴的,就像是在照本宣科地背誦這八個字。
隨後,他向前半步,左膝先跪地。
正常情況下,應該是雙膝跪地。
這時候,杜睿臉上掠過一絲茫然,像是在思考或者回憶什麽,看上去,應該是忘記了如何覲見的禮節,想了半天,也沒有想明白,他乾脆就這樣,單膝跪地,向杜臻抱了抱拳,行了一個軍中的禮節,然後,直愣愣地望著杜臻,眨巴著眼睛。
杜臻笑了笑,揮了揮手。
“邯鄲君,平身。”
杜睿又愣了片刻,然後,站起身來。
接下來,杜臻卻啞然了,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一個時辰前,得知金陵王杜來的車駕遇襲,杜來的腦袋被那個叫燕五的武夫割去了之後,杜臻也就斷了今天出發前往黃龍的心思。
後來,杜臻知道杜睿的車隊正好碰見這次刺殺事件,自然,須得向杜睿了解具體情況。
其實,杜臻也知道這件事只需詢問杜睿的那些隨從就好了,從杜睿那裡又能得到什麽呢?不過是一個重病初愈的癡呆兒,說不定,連話都說不清楚。所以,他只是一時心血來潮,這才召喚杜睿覲見,之後,有小小後悔,不過,皇帝是金口玉牙,出口成憲,說過的話不好收回來。
於是,在李忠領旨出去之後,他便讓令狐行之將杜睿的卷宗拿來,看了一遍。
然後,他就像看故事一般將杜睿的卷宗看完,這個兒子,和其他那些兒子迥然不同,倒是給他平添了幾分樂趣,以後,也讓他這樣自然生長,看看,到底會變成什麽模樣。
大唐麒麟兒!
瞧著杜睿,杜臻心生感歎。
那時候,自己對這小兒太過看重了,這才引起天妒吧?
這小兒之所以變得癡癡呆呆必定是如此,承繼一國氣運,並非一件易事。
所以,以後不能如此,就讓其自然生長,方才是正途!
杜睿回望著杜臻,視線不曾有著回避。
整個天下,有膽子和杜臻對視的人只有寥寥幾名,很多人哪怕心中再看不起杜臻,真正面對面,也都會低下高傲的頭顱,不敢和他對視。
杜睿的目光清澈如水, 像是在等待著杜臻說什麽。
杜臻並不覺得這目光是挑釁,只不過,他不知道該說什麽。
那麽,詢問金陵王杜來遇刺的情況?
杜臻清了清嗓子,便要開口詢問。
這時候,外面有人高聲說話。
“陛下,典獄司李雲剛求見!”
這次秋獵,典獄司自然有人隨行。
典獄司的總管是安泰,這一次並未出行,隨行的是典獄司第二房的大檔頭李雲剛,李雲剛並非宦官,而是出自華山氣宗的先天武者,是皇帝的心腹。
杜臻看了一眼令狐行之。
令狐行之心領神會,向著明堂外高呼了一聲。
“陛下有令,宣李雲剛覲見!”
不一會,李雲剛也就走入明堂。
他是一個身形高大的中年人,四十多歲,面白無須,一張國字臉,濃眉大眼,一看就是忠臣良將,他穿著典獄司的黑色衣衫,系著玉帶,黑色衣袍上繡著一頭神獸,正是象征刑獄的狴犴,金色的線條在黑色的衣袍上飛舞,給人一種殺氣騰騰的感覺。
這時候,杜睿已經退到了一旁,站在令狐行之身側。
李雲剛瞄了一眼杜睿,視線就不再杜睿身上停留。
他單膝跪地,向杜臻躬身行禮。
“陛下,微臣有報……”
“說吧!”
杜臻輕聲說道。
事發之後,杜臻就派出了李雲剛,讓他收集各路線索,迅速將整件事的前因後果打探清楚,然後,再來向自己報告,現在,距離杜來授首亦不過一個多時辰,李雲剛也就前來向杜臻匯報,其辦事能力,可稱得上優秀,當然,這證明了典獄司的厲害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