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睿突然停下來。
魏嶽忙向前半步,側身對著杜睿。
莫愁走向了另一邊,左手握著劍鞘,右手則按在劍柄上,稍稍彎著腰,等著杜睿的吩咐,這種吩咐或許永遠都不會有,然而,必要的態度還是要。
杜睿抬頭望了一眼天空,擰著眉,像是在考慮著什麽。
半晌,他向著一側跨了兩步,來到一棵桃樹下,在那裡,有一根竹枝靠著樹軀,上面還有幾枚未曾掉落的黃色竹葉。
杜睿拾起竹枝,拿在手中,拋了拋,輕重似乎讓他比較滿意,他臉上露出開心的笑,笑容天真爛漫。
隨後,他望向慧真。
慧真道人雙手環抱在胸前,一臉譏誚,瞧見杜睿望向自己,嘴角的嘲笑雖然消失了,卻保持著那種滿不在乎大大咧咧的姿態。
小杜睿對慧真有著深刻的印象。
有時候,魏嶽和莫愁都有事情,同時不在杜睿身邊,就會讓慧真暫時照看。
這樣的次數不多,這一兩年,也就一兩次。
這家夥會任由杜睿在桃林中遊蕩,然後躲在一旁化身怪物,發出各種怪聲來嚇唬杜睿,自得其樂。
身為賤民,有機會戲弄高高在上的皇族,能給慧真這樣的家夥帶來無上的樂趣,反正,杜睿這癡兒,就和蟬一樣,隻有幾個呼吸的記憶,過了這幾個呼吸的時間,他就會把前面發生的事情忘掉。
雖然有點冒險,這冒險卻也值得。
這能讓慧真感到滿足,就像是嫖了玉仙觀最漂亮的女道士。
前一世,為了上位,杜睿潛修過一段時間的心理學,人類學,有點明白慧真道人如此膽大妄為的原因。
這胖東西,在沒有出家為道前,多半被權貴人家欺負過。
他沒有辦法報仇,唯有在無力反抗的小杜睿身上發泄自己的憤怒,而這憤怒的真實緣由說不定已經被他埋葬在了心底,早就遺忘。
他隻是莫名地憤怒,要為這憤怒找到一個出口。
杜睿理解他,卻不能原諒他。
現在,自己隻是癡傻,瘋癲的時候不多。
接下來,就要讓人們知道,什麽是瘋癲。
這樣,以後做事才方便。
杜睿臉上帶著笑,一眨不眨地盯著慧真,手裡輕輕揮著竹枝,向著慧真大踏步走去,目光須臾不曾離開。
一開始,慧真還好笑地望著杜睿。
漸漸地,他臉上的表情開始變得局促,不再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雙手也不由自主地松開,沒有繼續環抱在胸前,而是下意識地低垂在腰間,目光也開始變得遊移,不敢直視杜睿,而是望向了自己的左下方。
他臉上依舊帶著笑,卻是尷尬的笑容。
對面走來這小小的人,不過是六七歲孩童的身形,卻帶給了他一種莫名的壓力,強行偽裝出來的堅強面具在一點點地粉碎,接近崩潰。
邯鄲君!
這是有著封君稱號的王子!
這時候,慧真才後悔起來,當初,自己究竟是出於什麽目的,這才戲弄對方,完全是毫無意義啊……
不過,這小子究竟是要做什麽?
莫非,他記得自己對他做過的事情?
這念頭突然出現,慧真的臉刷地一下就變白了,後背,汗水如泉湧,瞬間便濕透了衣衫,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著,道袍抖動,就如狂風吹過。
他想要轉身逃開,雙腿卻發軟,怎麽也邁不開步。
整個人就像是中了定身法一般,僵立在木門那裡,等著杜睿緩步走來。
十幾步的距離,須臾及至。
杜睿在慧真身前三尺處站定,歪著腦袋上下打量著對方,臉上依然帶著笑,
笑容一如既往地清澈,純淨如嬰孩。隨後,他揚起手。
竹枝像鞭子一般抖動著,迎面向慧真抽去。
杜睿的動作並不快,慧真完全來得及躲開。
然而,他卻沒有絲毫躲避的念頭,潛意識中雖然有伸手擋在身前的衝動,卻也強行將這衝動壓製。
他木著臉,任由竹枝揮下。
“咻……”
一聲輕響,竹枝抽在慧真臉上,留下了一條非常深的紅痕。
慧真裂開嘴,嘴角抽了一口冷氣,臉上火辣辣的疼,他忍住,沒有大聲喊出來,而是繼續笑著,像一個傻子。
杜睿皺著眉,扭頭換了個角度打量慧真。
似乎對這道紅痕並不滿意。
隨後,他揮動竹枝反手向慧真抽去。
“咻……”
又是一聲輕響。
慧真臉上多了一道紅痕,和另一道紅痕交叉,這一次,竹枝的枝節有著破損,也就劃破了慧真的臉頰,有血珠從臉上緩緩滾落。
慧真並未抬手拭去血珠,而是任由它滑落。
他望著杜睿,眼神中討好和恐懼的情緒交雜在一起。
覺得杜睿沒有再次揮動竹枝的意思之後,他緩緩彎下腰,屈身跪地,額頭頂著泥濘的地面,用力地磕著,就像搗蒜一般。
“貴人!如意吉祥,長命百歲……”
他的聲音顫抖著。
這時候,他才感到了害怕。
許多年前,當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揮動馬鞭瘋狂鞭打他的時候,那時候感受到的恐懼再一次襲上心來。
對面這個人,哪怕又癡又傻,也可以輕易捏死自己,就像捏死一隻螞蟻。
這時候,杜睿扔掉了竹枝。
他仰頭望天,雙手不停拍著,旁若無人地哈哈大笑著,眼神中充滿了滿足,就像是小孩得到了心愛的玩具一般。
一側,莫愁沉默著。
杜睿四歲那年,被當今厭棄的那一年,木訥的她被安排到了杜睿身旁服侍。
那時候,杜睿大部分時間癡癡呆呆,她喜歡在他耳邊說著話,東拉西扯,至於說了一些什麽?她現在記不得。
那時候,杜睿偶爾也發狂。
曾經多次赤著上身在宮廷內疾走跑步,嘴裡喊著號子,旁若無人,那姿態就像他現在這般。
和魏嶽一樣,她也見過杜睿突然清醒的時候。
那目光讓她陌生,甚至害怕。
後來,她就變得沉默。
魏嶽神情複雜地掃了杜睿一眼。
他雙手籠在袖子裡,踏著小碎步向前,伸出右腳,在趴在地上不敢抬頭的慧真身上輕輕踢了踢,沉聲說道。
“道士,還不快快去準備車架,少君要出行……”
“諾!”
聽到魏嶽的聲音,慧真的身體猛地一激靈。
他猛地爬起身來,臉上的表情如蒙大敕,根本就不敢看杜睿一眼,隻是低著頭弓著身彎著腰,面向著杜睿向後小步退著,退了十幾步遠之後,這才敢轉過身去,向著圍牆外的馬廄疾奔而去。
沒多久,杜睿坐上了馬車。
魏嶽在前方擔任車夫趕車,杜睿和莫愁坐在兩輪馬車的車廂內,車廂兩側開著窗口,用厚厚的布簾遮住。
車行速度不快,風向後吹去,吹得簾布微微搖動,卻不曾吹入車廂。
杜睿背靠著車廂,身子隨著車廂的搖動而搖動,他閉著眼睛,像是在沉睡一般,識海內,魚龍變的經文緩緩展開,濕潤的丹田上方,雨積雲的面積越來越大,真氣不再如霧,隱隱有著露珠集聚。
車廂比較狹小,坐兩個人夠嗆,也就是杜睿身形瘦小,這才不顯得局促。
莫愁緊挨著杜睿坐著,左手依舊緊緊地握著劍鞘,漸漸地,杜睿的身子壓在了她的右側,緊緊地靠著她。
莫愁把他攬在懷裡,盡量讓他靠得舒服。
杜睿揍了慧真一頓,念頭變得通達,同時,也消耗了很多精力,上了馬車,也就沉浸在修煉之中,心思便如浮雲一般,無所依,無所靠,恍兮忽兮……
現在也才修煉了短短的一天。
他的天賦再高,魚龍變這門功法再是霸道,也不可能在短短的幾天內就有著改變,首先,丹田氣海須得變成海洋,真氣形成液態形狀。修煉低等功法隻能形成氣態真氣,唯有像魚龍變這樣的玄功才讓真氣呈現液態形狀。
待得丹田氣海真氣充盈,滿溢而出,形成長河,便可去衝擊會陰*穴。
一旦闖入督脈,身體方能得到質的改變。
幾乎所有的秘傳功法,第一步都是如此。
然而,讓人意外的是,杜睿丹田內的真氣填充得極快,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著變化,就像它們本就存在,這時候不過是爭先恐後地出現罷了!
馬車向前馳行,時快時慢。
車內時而平緩,時而顛簸。
車外時而喧囂,時而寧靜。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了下來。
魏嶽跳下馬車,打開了車廂門,輕聲說道。
“少君,我們到了!”
杜睿仍然閉著眼,靠在莫愁的身上。
魏嶽瞄了莫愁一眼。
“姑娘,勞煩了……”
莫愁右手輕輕攬著杜睿的腰身,憑著一隻手便將杜睿抱起,抱著杜睿鑽出馬車車廂,輕輕跳落在地。
一系列的動作一氣呵成。
跳落在地,無聲無息,
杜睿雖然身形瘦小,也就六七十斤的樣子,單手將其抱起來並非什麽容易的事情,要做到像莫愁那樣輕松寫意,更是困難。
宮廷內,有一個傳聞,那就是除了有一批宦官在從小秘密接受殺人術修煉之外,同樣有一批宮女在進行劍道修煉,其中的佼佼者一般都會成為宮中貴人的貼身侍女,莫愁也就是這批宮女中的一位。
跟著杜睿的時候,莫愁十九歲,一晃眼,現在已經二十五歲。
這一輩子,看來也就這樣了!
蜀夫人升天后,他們也就成了無根之木。
無聲地歎了口氣,魏嶽轉過身,視線落在了斜上方的牌匾上。
黑色的牌匾上,寫著兩個蒼勁有力的金色大字。
“杏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