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三日夜,孫山率船隊抵達長江口。
他並未繼續溯江而上,而是帶著船改變航向,一頭拐進了一條河灣中。
這條河名為松江,河兩岸多是湖沼灘塗之地,人煙並不算稠密,只在北岸有一座名叫江灣的小集鎮,可在孫山前世,這裡足以稱得上華夏最為繁華的地區之一,幾乎人人都曉得的大名鼎鼎的上海黃浦灘。
松江,元明時又改稱吳淞江,向西可直通太湖。它南面有一條支流,喚作黃浦塘。再後來,吳淞江主河道淤塞,支流黃浦塘被疏浚成了主河乾,於是乎黃浦塘變成了黃浦江,吳淞江中上遊則退化了支流蘇州河。
原本的支流黃浦塘,再加上吳淞江下游水道,最終形成了孫山前世赫赫有名的黃浦江。孫山船隊駛入的河灣位置,就相當於黃浦江的河口——吳淞口。
松江乃是平江府與嘉興府之間的界河,南岸的嘉興府多為大片的曬鹽場,北岸的平江府則是江南有數的繁華之地,江灣背靠這樣的地利,自然而然地也就成了三教九流匯聚之地,私鹽販運尤其猖獗。
但總體上來說,江灣這座集鎮還維持著表面上的平和,因為這裡盤踞著另一股更為強大的勢力。
十年前的黃天蕩之戰,江灣正是韓世忠的屯兵之地,從那時起,八千“韓家軍”的親屬就有不少就在江灣一帶定居下來。後來,作為主帥的韓世忠本人,雖被朝廷收去了軍權,變相軟禁在臨安城閑居養老,但韓家軍不少舊部將卻仍然滯留於此地。
江灣之於韓家軍,就如江州之於嶽家軍,這兩地皆是兩軍各自的老巢,在當地的勢力可謂是根深蒂固,無人敢輕易招惹。
當孫山將船隊停靠在碼頭,踏上防海堤的那一刻,他終於看清了江灣鎮的面貌。
僅有的一條四五裡長的街道兩旁,掛滿了招客留宿的燈幡,一家家排過去,這座不大的集鎮上竟多達二三十家客棧,商鋪、酒樓、妓院,還有隱在暗處的賭坊,更是數不勝數。兩府之間的雙不管地帶,再加上連官吏都不敢招惹這裡的軍方勢力,竟為江灣鎮帶來了畸形的繁華。
只要你出得起價錢,私鹽、軍械之類的違禁品都可以在集鎮上輕松購買到,孫山帶去琉球島的武器就是老管家孫更富從這裡搞到手的。
…
夜已經深了,孫山帶著一隊人進了集鎮,沒走出幾步便直接拐進了一條小巷子。
巷子裡就一戶人家,孫山上前敲開門,裡面的人探出頭來看了一眼,招手將孫山一行人領進院子裡。
院門重新關閉,迎接的那人對孫山一躬身,語氣激動地道:“少爺,你可算出海回來了,這幾日,老管家幾乎天天都會來信催問,你若再不……”
“這事先不著忙說。”孫山直接打斷他的話,而是反問道,“孫曉,我且問你,糧食、鐵器等物可都準備好了?”
江灣鎮這座小院就是孫山與孫更富之前約定好的接頭地點,琉球島需要的物質都會先秘密囤積在此地,再由船隊定期裝貨運往海外。而眼前這個名叫孫曉的中年男子,是孫府的一名家生子,自小從府裡長大。
“少爺放寬心便是,老管家把所有物資備好之後才離開的,走之前還特意囑咐過小的,務必要將東西如數交到你手中。糧食有四百石稻米、兩百石小麥和一百石各色雜糧,鐵器有鋼刀五十件、槍頭三百件……就是少爺點名要的弩機,老管家煞費苦心也才弄到了五把,官府對此類違禁品把控太嚴,
每一件成品都會登記在案,掌管軍械庫的那位軍頭死活也不願再多賣幾把給咱們。”孫曉說。 “才五把弩機?”孫山微微皺眉。
之前剿滅野人時,他就發現隊伍裡大部分人的弓箭十分差勁,即使加強訓練,短時間之內也很難有所長進,這種不足令他對比較容易上手的弩機更加在意起來。
孫山還在犯愁,一旁的孫曉卻話音一轉:“不過,老管家又另辟蹊徑,花高價從軍牢中贖出來一名高人。這人姓王名乾,因犯了殺妻罪被流配充軍,不過他之前曾是工部軍器所中一名良匠,善於製造弓弩,尤其是神臂弓。”
“此人現在何處?”孫山瞬間來了興趣。
神臂弓是何物,傳聞它乃是大宋軍中最厲害的一種兵器,孫山之前一直只是耳聞,還從未親眼見過實物。沒曾想,孫更富竟然還給他搞來這麽一名人才,這叫王乾的配軍必須見上一面,好好將其籠絡住才行,只要有良匠在手,豈不是比單純搞到一堆死物要劃算多了。
孫曉解釋道:“少爺,這王乾和所有物資一樣,都在七裡之外的一處江邊倉庫,由咱們府裡的人親自看守著呢。”
孫山找了把椅子坐下,出聲交代道:“既然如此,你就去把他帶來吧。”
“還有,你隨便把我帶回來的人和船全都帶過去,船上的貨物卸下來歸入倉庫,再將倉庫裡的物資裝船運走。”
“你們幾個也跟著孫曉一起去吧。”孫山扭頭對隨他來的那隊船上水手吩咐道。
“少爺,老管家每隔幾日還會派人送來幾封密信,說是等你回來,讓小的再親手交到你手中。”孫曉臨走之際,又突然轉身道。
“密信在哪裡?”
“在書房中。”
“我隨你去取。”孫山說完,隨著孫曉進了旁邊書房。
…
一炷香之後,還是在書房之中。
孫曉等人早就已經離開多時,只有孫山一人還撅著屁股忙碌著什麽。
又過了好片刻,孫山才終於長吐出口氣,直起身來揉了揉酸痛的腰,順手將一遝被他塗成淺墨色的信紙取在手中,往身旁的椅子上坐去。
這孫曉還挺會享受,房中這把椅子竟是張躺椅,孫山一躺上去就愜意得再也不想起身了
孫山一邊讀著手中密信,一邊還在腦中胡思亂想著,自己是否也要在書房裡配上一把這樣的躺椅,平時讀書之余,和范繡娘幾女在上面躺上一躺,必定是另一番奇妙的書房之樂。
密信是用明礬化水寫的,塗了墨汁就會顯出白色字跡來。
第一封信的落款時間是十一月初一,說的是徽州景德鎮礦山之事,高嶺、開化兩山均已被衝虛觀道士佔下,借著修建道觀之際,孫更富也派人去開挖了礦山。初一那天,第一艘運送高嶺土的貨船已經抵達太湖西山島,五萬余斤高嶺土已經搬入慈溪磁窯場的庫房,正等待著孫山前去糟蹋。
看完此信,孫山心情大好,一番籌謀終於功成,可以說離他的青花瓷大業又前進了至為關鍵的一步。他此行從琉球島回來,除了船上水手之外,隨身隻帶了汪境澤一人,正是為了想借汪境澤之手,攻克青花瓷的燒製難題。
第二封信寫在十一月初三,派往臨安城打探消息的仆人回來了,說是嶽飛果然已於上月十三日被下入大獄,大理寺周邊也被布下了層層重兵,好像在防備著什麽。獄裡面的消息被封鎖的極嚴,那名仆人也沒能打探到其他有用的線索。
看過此信,前一封所帶來的那種喜悅,已經盡數被莫名的惆悵所取代。不知怎地,他本來就應該料到會是這種結果的,可是這心裡還是堵得難受。
人常說時勢造英雄,嶽飛自然是屬於這個時代當之無愧的大英雄。
而他孫山呢,雖然資質平庸,但好歹作為一名穿越者,手中握有孫家豐富的資源和前世帶來的知識,內心之中自然也慢慢養成了一絲傲氣,誰又能保證他不會成為這個時代的另一位英雄呢?
他想救下嶽飛, 除了敬重其氣節之外,又何嘗沒有一絲將之視為同類的錯覺?這種想法雖然外表上看不出一絲跡象,但早已慢慢扎根於孫山心靈最深處。
難道英雄真的只能應運而生、借勢而行嗎?誰又規定不能英雄造時勢,最起碼是在一定程度上扭轉某個歷史節點的時勢,比如救下嶽飛的性命。
可是現在看來,他之前這種想法還是過於高估了自己的力量,雖然他可以一個隨意的念頭就決定琉球島萬千野人的生死,卻救不下嶽飛一個人。
該發生的還是發生了,對於未來能否救下嶽飛的性命,說實話孫山連萬分之一的把握都沒有,只因為這一次他的對手換了人,從蒙昧原始的野人換成了秦檜、趙構,還有他們所代表的龐大的南宋朝廷。時勢如此,即使英雄或穿越者,也逃不脫徒呼奈何的命運安排!
第三封信落款為十一月初八,說是時刻監視朝廷動向的人連夜飛馬來報,前一天宋金之間的和議終於簽成了。早已苦等兩月、幾乎望眼欲穿的孫更富為此,還專門約上兩位銀鋪掌櫃來了個慶祝酒宴,三人當場定下了按原計劃行事的方案。僅從字裡行間,孫山便能清晰感覺得出孫更富寫下此信時的激動心情。
第四封落款時間為十一月初九,紹興和議簽訂的消息終於傳到了蘇州城中,旦夕之間便引起了軒然大坡。
(這幾日天天加班,回到家已是九點多,只能勉強更新一點,還望諸位書友勿怪。又要上班去了,錯字來不及檢查,莫怪莫怪,晚上再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