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燕雀樓的羽音姑娘吧?”
“對,正是羽音。”
羽音在琴會當日便見過陳閑,後來她來到陳府求曲,暖兒便也見過她一面。因為離騷這首曲子,她對陳閑一直心懷感激,常想著能親口道一聲謝,沒想到今日會在城北偶遇對方,稍稍跟了幾步路,確定是陳閑沒錯,便不再猶豫走了過來。她本以為陳閑會因近日之事而愁眉苦臉,但見陳閑笑容滿面,倒是令她有些意外。
“當日羽音上門求曲,陳大駙馬不同流俗……”
三人站在街畔,羽音一套話說完,便又曲膝福一禮:“羽音在此謝過陳大駙馬。”
陳閑淡笑:“一首曲子而已,用不著一謝再謝……”
他與對方不熟,沒什麽太多話好說,暖兒倒有些自來熟:“羽音姑娘也是有事才來城北的嗎?”
“嗯,倒不是什麽大事,便是到那間賭坊……”
羽音伸手指向不遠處:“便是那間了,我與那賭坊大東家是老相識,平日沒事會來轉轉,看有沒什麽需要幫忙的。”
陳閑和暖兒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這條街上有一間與眾不同的大賭坊,招牌寫著千藝賭坊。
“左右沒什麽事做,姑娘可否帶我進去轉轉?”
羽音微愣,點點頭笑道:“陳大駙馬有此興致,自無不可,那羽音便恭請不如從命了。”
這間賭坊屬於城北這一帶規模最大,名聲也最響亮的一間賭坊,賭坊內的空間比之一般賭坊大得多,一眼望不過來,內中設有不同賭區,有押寶的、有賭牌的、有鬥雞鬥蟋蟀的、也有六博局戲……等等等等,不同類型的賭客,揣著銀子或銀票,聚集在不同的賭區,一群人盡情而嘶啞的叫喊,贏了銀子的人眉開眼笑,喝彩的人嬉笑怒罵,輸了銀子的人垂頭喪氣。
此時賭客之多至少有上千人,陳閑和暖兒隨著羽音的腳步走在賭坊內,他二人都是第一次進賭坊,心下頗覺新奇有趣。羽音倒是神情自若,對此輕車熟路,在這也有不少熟人,時不時向人點頭問好。陳閑委實沒想到這個羽音居然是個混社會的,當然也不能說是混社會的,應該說是混江湖的,大抵與賭坊東家相熟,經常到這邊來,久而久之便都熟絡了。
陳閑沒問她這間賭坊的大東家是誰,也沒問她怎麽認識的,羽音自也不會主動說起這些,便隨意地帶著陳閑走走看看。
……
……
這種地方絕對沒人議論一曲離騷和三首詩詞的事,只能聽見“大小”與“輸贏”這類話。
看這間賭坊的規模,毫無疑問可日進鬥金,這間賭坊最有特色的便是設有比武擂台。擂台設在賭坊第二層,任何人都可以上台與人較量,稱之為“打擂”,兩個人在擂台上分勝負,一眾賭客圍在下方下注押勝負,買得多賠得多,買得少賠得少,賠率幾乎固定不變。擂台上最後勝出的那人,可以到莊家哪兒抽取兩成彩頭,輸掉的那人自然什麽也沒有。
圍在擂台周圍押勝負的,什麽樣的人物都有,有的人用一串一串或一枚一枚銅板下注,有的人用一把或幾顆碎銀角下注,為數不多的賭客才會用上大銀錠或者銀票。擂台莊家每次收攏起來的賭銀,少的時候用小木盆裝一滿盆,多的時候能達到兩小盆,賭客們下完注,接下來開始嘶吼與助威。
“先下手為強,快——”
“快出手——”
這種押勝負的賭法,基本上與骰子買大小道理相同。
阮紅瘦如果平時沒什麽事做,經常在城北這一帶遊蕩,她尤其喜愛湊熱鬧,這間千藝賭坊的比武擂台,正是她喜歡圍觀的場面之一,偶爾也會下注賭一兩把,每次下注至少在百兩銀子以上。她的判斷力與眼力都極好,一般押十次能中八次左右,很少有吃虧的時候,若真的虧大了,心裡過不去,便會直接上台打一場,把輸掉的銀子賺回來。
“唉,這幾日上台打擂的人都好差勁……”
她在二樓的人群最外圍,沿著樓層的木柱走著看著,並未看見陳閑。
“這猴子也似的小個子必敗無疑啦,連一套普普通通的太祖長拳都沒練到家,居然學人家打擂,根本不知死活嘛……”
她走著看著,不時搖搖頭。
陳閑也走著看著,不時點點頭:“不錯,這絕對是個練手的好地方。”
“呵……”陳閑不自覺地笑起來,心下已是熱血沸騰,他不是想下注,而是想上台打擂。但他表面上並未表現出很有興趣的樣子,一場較量還沒看完,便走下了樓,決定明日親自上場。
羽音送著陳閑走出千藝賭坊,自是不知道陳閑心中想法,她隻當是陳閑一時覺得新鮮有趣,才想著進賭坊看看,興致過了便覺得沒什麽意思,這在她看來很正常。陳閑在她眼中是個才高八鬥的風雅之人,能詩會詞能寫能彈,應當出現在文人雅士集會之地,或踏青賞景,或品茗聽雨,或蒔花尋幽,這才符合陳閑的氣質形象,與賭坊這種場合委實格格不入。
其實若不是認識這間賭坊的東家,也算半個這間賭坊的人,羽音未必會來這種地方。
站在賭坊門口望著陳閑二人走遠的背影,羽音仍然想不明白的是,陳閑的心情為何絲毫沒有受到近日之事的影響。
……
……
一路走回杏花巷,暖兒繼續收集著路人們的聲音:“呐呐呐……這已經是第六十七個說駙馬爺你撿了師擎譜稿的人啦。”
她跟在身後慢步走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每每聽見有人這樣說,便快步追上來說這麽一句,隨後腳步又漸漸落後,一路上如此重複。陳閑也當然聽得見周遭人的議論聲,其實聽來聽去無非就那麽幾句,一說自己撿到了師擎的譜稿,二說那三首詩詞的原作者一事,三是毫無新意的說自己浪得虛名或沽名釣譽。陳閑對接下來的形勢發展也完全可以想見,那肯定是傳播的范圍越來越廣,到最後鬧得街知巷聞,這背後之人正在做的,大抵是利用輿論力量詆毀自己,霸佔離騷這首曲子。
除此之外,陳閑想不到其它目的,這種情況也並不能把自己怎麽樣。
這些事陳閑仍舊將之壓在心底,此時想的倒是明日到千藝賭坊打擂的事,稍稍想想便覺興奮。
他二人這時候才走在杏花巷前段位置,距離有些遠,尚未看見自家府門外有個人。
府門外是一個大約十七八歲的女子,女子穿著月白色的絹質薄褲,上身穿著對襟式的白紋上裳,身段豐滿而修長,用一支烏木發釵挽著蓬松的發髻,穿裝打扮都很樸素,懷中抱著一隻灰白色的衣物包袱,在府門外心思不寧地來回走動打轉,時不時抬眸望一眼緊閉著的陳府大門,女子眉眼暗含春嬌,她最能吸引人的大抵正是這一雙很懂風情的眉眼。
陳閑和暖兒走到近處才看見這一幕,神色有些錯愕。
這女子也遠遠看見了他二人,目光最後停留在暖兒身上,有些激動地上前幾步,失聲喊道:“暖兒妹妹。”
“你是……”暖兒走近幾步,也頓時欣笑起來:“清奴姐姐,你怎麽來蘇州啦?”
陳閑慢幾步才走過來,問道:“暖兒,你們認識?”
“認識認識……”
暖兒用雙手拉著清奴的雙手,兩女舉止親昵,好似一對好姐妹。
清奴隨後繞步上前,走來陳閑面前,曲膝一福說道:“婢女清奴,奉天陽大公主之命而來,拜見駙馬爺。”
……
……
這一幕來的非常突兀,陳閑完全沒有任何的心理準備,暖兒雖也覺得突兀,不過想想前幾日才離開的霍豔侯和蔡力勁,便覺得這事挺正常,沒什麽好多想的,於是主動向陳閑介紹這個名叫清奴的女子。這女子也是天陽大公主的貼身侍婢之一,與暖兒同一年進的天陽公主府,那些年對暖兒頗為照顧,兩女感情向來不錯。清奴隨後說起自己是被天陽大公主派過來伺候陳閑的,便是來當婢女的,並且揣著一封天陽大公主的親筆手書,同時將手書轉交給陳閑。
既然是這種情況,陳閑也沒什麽好說的,一個下人的到來,自然不需要他做些什麽,便由著暖兒和這清奴。
回到二層小樓自己的房間, 陳閑坐在書桌前拆開手書。
這封手書不同上一封,洋洋灑灑有好幾百字,前後一大半是問候自己之類的話,陳閑掃了眼,揀出重點細看:“……蘇州老宅生活清貧,不似京都榮華富裕,駙馬身份尊貴,當有三兩女婢貼身伺候,暖兒年幼,性子散漫,做不到無微不至,特賜下清奴一婢,此婢年長,善解人意,任勞任怨,駙馬可任意使喚,若此婢令得駙馬心動,同床共寢亦不無不可……”
“同床共寢……亦不無不可?”
陳閑皺起眉,擱下手書,右手指頭輪著叩擊書桌桌面,這一紙手書的邊上,攤著上次那張——本宮沒給你銀子嗎。
上次只有八個字,這一次卻將近八百字,兩紙手書的字體倒沒什麽不同,字跡一樣娟秀可愛。
但讓陳閑想不通的是這個妻子的用意。
單按字面上的內容來理解,其實無非兩種用意,一是想試探自己,二是在直接告訴自己,同意自己碰其他女人。陳閑對於京都那個妻子的印象,僅是通過那兩次面談得出來的一個輪廓,那兩次給他的感覺是心機深沉,且疑心極重,性子冷淡也強勢,且無比孤傲。根據這些印象來判斷這件事,他覺得這個妻子在試探自己的可能性更大,可又感覺這個妻子似乎不會這麽無聊做這種事,當然其實也很難說,畢竟陳閑也不是真正了解這個妻子。
“真讓人傷透腦筋……”
陳閑往後靠在圈椅椅背上,閉上眼揉揉太陽穴,隨即睜開眼:“算了,何必想這麽多,明天該做什麽照常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