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總鎮署軍官前來視察之時,就是陳密大出風頭之日,這個重新應招入伍的逃兵,將一伍人調教得有模有樣,練兵表現不輸衛所軍老兵。
巡營軍官總會情不自禁的走到陳密一伍士卒前,駐足近觀片刻,然後點頭稱讚幾句。
呂良也得到了巡視軍官的褒獎,一個素人,入伍十余天,將一伍士卒帶得中規中矩,這份能耐並不是誰都具備的。
郭嫣偶爾會陪同總鎮署都指揮僉事、遊擊將軍級別的軍官前來巡視,有意無意的將那些軍官先引到呂良、陳密身前,聽幾句褒獎之詞後,再把人引到卓軒身前。
這個時候,巡視軍官一般會皺起眉頭。
郭嫣添油加醋道:“聽說此人練兵進度極慢,他的手下總居末流,林把總給他找了個安靜的地方,準他帶著手下自練半日。”
巡營軍官舒口氣,“如此甚好,不宜讓一顆老鼠屎壞一鍋湯!”
面對郭嫣的冷嘲熱諷和惡作劇,卓軒漸漸習慣了,並不想在她面前證明什麽,每天合練後聽別人的怪言怪語,不悲不怒,午後則在林間空地上領兵自練,偶爾與部屬說笑一陣,有時出營找些明白人問問北境情勢,好像很享受這樣的日子。
這天晚飯後,林峰也沒說明原因,叫上卓軒出了軍營,徑直走向大同北門。
半裡遠的路程,很近,轉眼上了階梯,拾級而上,登上城樓。到處都有士卒值守,天色尚早,卻見前方望樓內燈火微亮。
“卓軒,這幾天常有小股韃賊靠近城邊騷擾,麻煩。”
“是有點麻煩。”卓軒看看垛口邊排列的幾尊碗口炮,隨口應道。
眼下守城明軍裝備的火炮是銅製碗口炮,炮身短而粗,準頭差不說,還很難準確調整發射距離,對付呈散兵狀的小股韃賊時,根本就派不上用場,開炮純屬浪費火藥。一旦對方停在離甕城城門箭遠的地方,火炮手更是不得不放棄開炮的機會,因為萬一失了準頭,不小心轟塌了自己的甕城城樓,火炮手的腦袋就得搬家。
而此時的火銃仍屬於第一代管型金屬發射火器,即火門槍,大明火器由火門槍過度到第二代火器——火繩槍,還得等上七十余年的時間,後來明軍在沿海戰鬥中相繼打敗葡萄牙人、倭寇,繳獲了來自歐洲的火繩槍和來自日本的鳥銃,這才步入了火器的更新換代時期。
即便裝備了火繩槍,對機動靈活的瓦剌騎兵而言,明軍恐怕也難以構成遠距離殺傷威懾。
一句話,只要明軍不敢出戰,就幾乎等同於高掛免戰牌。
林峰指指望樓道:“今晚袁、裴二老將在城樓上值夜。”
“連袁、裴二老都來值夜,看來韃賊的騷擾不分白天黑夜,軍情有些吃緊。”
林峰點點頭,“二老為一點小事發生了爭執,互不相讓,讓我把你叫來評評誰有理。”
我一個小小兵頭,哪來的資格給兩位三品武官當裁判?這不是搞笑麽!
林峰卻是一臉鄭重其事的樣子,不像是在開玩笑。
好在這些日子卓軒常被林峰叫到家中與袁、裴二人聊天,混熟了,也就未加推辭。
從林峰嘴裡,卓軒得知,眼下朝中君臣之間爭論激烈,景泰帝堅持要將韃賊徹底驅離出境,而百官力主以送還上皇為前提條件,與瓦剌和談,主戰者則罕見的保持了沉默,如此一來,過去大臣之間的意見不和演變成君臣對立。
此消息迅速向外擴散,甚至傳到大同這邊,
落入了袁、裴二老耳中。 年紀一大,有時候會特別固執,為了天上的事,地上無關的兩人居然吵起來了,袁主張不搭理瓦剌人,裴主張與也先和談,據說二人為此爭論了一個時辰,誰也說服不了誰。
推開樓門,步入望樓,林峰、卓軒方待行禮,卻見袁澈連連擺手。
“別婆婆媽媽的,快坐!”
雖是遵命入座,但卓軒相當的小心,走到角落處,擇把杌凳入座,不經意的掃了袁、裴二人一眼,見前者臉色發青,後者臉色微紅,看樣子都在氣頭上。
閉眼凝思,隻願遵從本心,不起媚俗之念,然後睜眼望向高台上的燈火。
“敵對雙方要麽打仗,要麽和談,何來不搭理一說?”
裴竑得意的一笑,扭頭瞥向袁澈,頗有幾分示威的樣子。袁澈胡子一掀,瞪大眼睛,沉聲道:“小子,待會不說個理出來,勞資便將你揍趴下!”
卓軒倒是雲淡風輕,“對於強勢一方而言,談是為了打;對弱勢一方而言,打是為了談,無論大明是強是弱,而今部分疆土依然被瓦剌人佔據,自當先打後談,故而朝中百官聲音雖高,道理卻在天子這邊。”
這回輪到袁澈看笑話了。
裴竑立馬拉長臉,因話題牽涉到當今天子,故而不便口無遮攔,冷冷道:“小子,連於少保都不出言反對和談,誰是誰非不是一目了然麽!”
“所謂世易時移,而今天子大位已定,情勢與京城保衛戰前後有所不同,瓦剌人發出信號,把和談與放還上皇扯在一起,主戰者須顧及君臣之義,不便出言反對和談。而主和者聲稱以和談促也先放回上皇,這絕對不是他們的本心,和談無益於上皇回國,迎回上皇不過是借口而已!說到底,是百官自己想媾和,太平日子過久了,許多人的抗壓能力過於脆弱,遇到繞不過去、一時擺平不了的大麻煩就怕事,首先想到的就是和談,單方面作出妥協,急著息事寧人,二老不妨想想宋代的歷史,殷鑒不遠啊!”
卓軒這番話說得十分大膽, 但座中無人出言斥責,相反,袁澈、裴竑、林峰全定在座上沉思。
袁、裴二人好像完全淡忘了此前的爭論。
過了許久,袁澈回過神來,問道:“小子,天子想打,你說該打,可眼下京城兵力不宜空虛,大軍不來,僅憑大同一帶的兵力能將韃賊打出去麽?”
“當然能!”
卓軒起身躬立,“這些天來小子沒有虛耗時光,除練兵外,還抽空找了許多知情人士請教,小子自認為把北境的局勢看明白了。京城保衛戰結束後,當今天子仍不與瓦剌謀和,硬扛至今,這對瓦剌人的影響是致命的!瓦剌人的日子其實比大明更難過,他們撐不下去了,可汗脫脫不花、太師也先、知院阿剌三部之間起了紛爭,互相設防,此時大同明軍不動手,更待何時?等數月後大同糧草耗盡,明軍陷入困境,瓦剌人又會像群狼聞到了血腥味那樣,放下內部紛爭,聯手猛撲過來撕咬,那時悔之晚矣!”
袁澈目光一動,閃過一絲疑惑,“本官是問,我軍出城野戰,有勝算麽?”
“小子說過,瓦剌內部彼此設防,誰都不敢貿然出動大軍,在大同境內駐留的韃賊不過數千人而已,而明軍可調動五萬以上精兵予以圍殲,如今明軍缺的不是勝算,而是······”
頓了頓,卓軒重重道:“膽略!”
但見林峰的目光倏然發亮,袁澈、裴竑眼中精光一閃。
在三人眼中,卓軒抽絲剝繭,將邊境局勢解析得絲絲入扣,儼然是個胸有經緯的神奇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