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先的胞妹輕輕的來,又輕輕的走了,隻留下些許神秘感,沒帶走一片雲彩,袁彬一抹臉又開始橫眉冷對卓軒,而朱祁鎮目中的那分怒意自始至終都沒收起過。
“既然郭登並不在意朕的冷暖,你又何必來此枉費唇舌!”
不給錢財就面都不想見了?這一刻,在卓軒心目中,上皇身上的最後一絲神聖光環徹底褪盡了,他有些好奇,明知搭救上皇脫險的主意鐵定會遭到上皇斷然拒絕,但卓軒還是想聽聽自命不凡的上皇會以何種借口拒絕歸國。
“郭總兵時常掛念著陛下的安危,今日調動精兵強將,已定下萬全之策,命卓軒為先鋒前來逢迎上皇歸國。眼下韃賊戒備松懈,只要陛下願意脫離韃賊的掌控,總鎮署一幫官員,還有微臣卓軒願以項上人頭擔保,全力保得陛下周全。”
朱祁鎮一怔,他萬萬沒想到大同總鎮署會來這一手,表盡了善意,卻逼得他這個喜歡裝逼的昔日至尊再也裝不下去了,不得不搜腸刮肚找出合適的說辭掩藏自己真實的心思。
卓軒心中還是有分不安的,盡管上皇此時答應歸國的可能性極低,但凡是都有例外,萬一上皇點了頭,隨他離開韃子的營地,回到大同,在沒有欽承皇命的情況下,王誠、郭登和他這個卑微的千總守著上皇,就無異於守著一個天大的燙手山芋,朝廷那邊一旦卷起驚濤駭浪,涉事者多半會凶多吉少!
朱祁鎮斂盡臉上的怒色,面無表情的緩緩入座,端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不必。朕蒙塵至此,皆因天命,天命不可違,朕在虜營並無大虞,又何必自蹈險路,臨不測之淵?”
臨不測之淵?這裡的人除了那個韃女外,恐怕無人關心上皇的去留,走就走唄,哪有什麽險路可蹈!而上皇一旦回到大同,立於危牆之下的只有王誠、郭登和他卓軒,景泰帝絕不會在舉國關注之下,冒天下之大不韙,置其兄長於死地。
您哪有不測之淵可臨呀?
卓軒淡然一笑,突然想到了《鹿鼎記》裡的韋小寶,此人的品行堪稱無賴加無恥,卻又有幾分仗義,玩的是標準的底層小人物的套路,最後居然能在各方勢力之間左右逢源,只須抖抖小機靈就玩得風生水起。而卓軒本是個流民小子,即便做了千總,仍不失草根本色,照說,在上皇與景泰帝之間,甚至日後若有幸入京,在朝中一幫貌合神離的權貴之間,大可像韋小寶那樣行事,也算是選擇了出於本能的生存策略,世人對此無可厚非。
可是,卓軒的中二病並不會隨著年齡、閱歷的增長而自然痊愈,因為想得太多太深,所以很難意識到自己的渺小,反倒以為自己掌握著真理,就算對方貴為上皇,也並非神聖不可冒犯,甚至覺得撇開其顯赫的身份而言,年輕的朱祁鎮不過是一個見識非常平庸的天家紈絝而已!
捭闔之術可不是用來溜須拍馬的,卓軒不排斥小機靈,卻更看重大智慧,能洞悉玄機,將紛亂如麻的世象解析得絲絲入扣,讓言辭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這大概就是縱橫家所推崇的“語不驚人誓不休”的真正意涵吧。
管他呢,擁有一顆現代靈魂,卓軒並不懼怕“因言獲罪”,想著即便今日得罪了上皇,時間也是最好的解藥,總有一天,上皇會明白過來的!
“看來,如今陛下眼中只有錢財!”
卓軒微微抬起頭,不便直視上皇,就盯著椅邊一塊白盞的碎屑一瞬不瞬。
“陛下昔日掌國之神器,每年送給脫脫不花、也先的財物不可勝計,還準許瓦剌使團大規模的攜帶私貨,利用朝貢之機大肆貿易獲利。去年陛下北狩,數月以來,戍邊主將給陛下敬獻了大量錢財,這些錢財有一半當場就落到了也先、伯顏帖木兒兄弟二人手中,余下的也被陛下陸續賞賜給瓦剌人······”
卓軒頓了頓,目光對準了油燈上的那束火苗,“在瓦剌人看來,整個大明就數陛下最為慷慨,當今天子與您一比,簡直就是個一毛不拔的主!這麽一對比,或許瓦剌人更希望您是大明天子,於是,您對瓦剌人的這點心思深信不疑,並想繼續索取大明諸多邊城的寶貴財物,大手大腳撒給瓦剌人,借以證明您依然是一個無比慷慨的上國君王,是麽?”
“你······”袁彬驚得張大了嘴巴,連喝斥都不會了。
朱祁鎮愕然,在他的記憶裡,自九歲即皇帝位之後,好像從未有人如此直言不諱的與他說過話。令他錯愕的還不僅於此,對方說出了一個不容辯駁的實事,這些年,朱祁鎮的確給瓦剌人輸送了太多的利益,而他的弟弟朱祁鈺則把大明的家底看得極緊,根本就不搭理瓦剌人,一個銅板的便宜都不想讓瓦剌人佔。
袁彬晃晃腦袋,悠然回過神來,斥道:“你膽敢妄測聖意,放肆!”
奇怪的是,朱祁鎮沒有惱怒,衝袁彬擺擺手,然後離座轉過身去,背對卓軒,遮住了帳篷內唯一一處燈火。
“你是何意?”
卓軒置身於上皇投下的背影中,被黑暗罩住了周身,只有閃亮的目光清晰可辨。
“陛下應該明白,當今天下正值景泰年間,正統時代一去不複返了!土木堡之戰喪師辱國,舊的大明實際上隨著那場大敗消亡了。當時京中精銳盡失,只剩十萬疲卒羸馬,按理說,朝廷渡江南遷是無可厚非的無奈選擇,可景泰帝並沒有退縮,而是重整殘兵敗將,收拾破碎河山, 在京城九門之外與瓦剌人拚死決戰,最後,景泰帝贏了,此後隻過了短短數月,景泰帝便平定了江南民變,幾天前又將韃賊驅離出境,徹底消解了內憂外患,故而,如今的大明是一個新的大明,重生的大明!”
聞得此言,朱祁鎮的情緒徹底失控,呼的轉過身來,怒道:“朕當初被一幫庸人所誤,以至於一朝北狩,而紫禁城裡的那人不過是仗著一些賢良的輔佐,摘了個便宜的桃子而已!”
“庸人?賢良?”卓軒不禁苦笑片刻,“庸人為您所用,賢良卻為景泰帝所用,您不覺得這正是您與景泰帝一個敗一個勝的原因麽?選賢任能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事到臨頭,誰都願意用那些讓自己感覺舒服順手的人,您大概也不能免俗。而景泰帝就敢啟用那些讓自己感覺並不舒服的人,遠的不提,就說郭總兵吧,郭總兵乃性情中人,排斥監軍中官,不經請旨自行與韃賊開戰,屢屢令景泰帝為難,但景泰帝依然相信、重用郭總兵,這足以證明,當今天子具有識人之明和博大胸懷!”
朱祁鎮臉色一凜,似有無盡的落寞瞬間湧進心頭,目光漸漸黯淡下去,忽然一屁股頹坐在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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