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幫文武重臣肅立在殿外,個個貌似神態自若,其實除於謙等少數幾人之外,其他人心裡都在打鼓。
三月豔陽天,大地回暖,草木返青,可在眾人眼裡,狂風已在不遠處怒號,京城即將迎來一個可怕的凜冬。
當陳循步入雍肅殿之後,發覺監察禦史周鑒、王豪並不在場,最先迎接他的卻是刑科都給事中林聰投來的兩道逼人目光。
都給事中的級別高於一般給事中,林聰恰恰就是一名都給事中,此人在滿朝言官中骨頭最硬。
不久前汪皇后的父親被人告了,說他近年來強佔數千畝民田,並縱容家仆毆傷貧苦百姓,當時正是這個林聰,為此纏著景泰帝力諫,最後,景泰帝硬是逼著自己的嶽父退還所有強佔的民田,並將那名犯事的家仆收監杖責,然後流放到鐵嶺衛充軍戍邊。
就在陳循入殿之前,林聰已在景泰帝面前厲言抨擊過陳循,說陳循“欺天負國,恃寵狎恩,豪橫鄉曲,凌虐貧寒,欲借機強佔公用的墳山”,林聰還彈劾江西道等十三道禦史畏懼當朝宰輔陳循的權勢,不敢仗義執言,理應追究其風憲失職之責。
陳循自然看得出來,景泰帝大概是先勸撫好了林聰,後傳他入殿,因為景泰帝的臉上並無一絲怒意。
“卿素有廉操,望珍惜羽毛。”
景泰帝惜言如金,短短十個字,卻隱含著足夠豐富的信息量。
陳循立馬意識到,天子已認定他這個宰輔言行有虧,但慶幸的是,自己應該是安全的,不會被一幫言官弄進牢獄裡,只是,他呆在首輔座位上的日子恐怕屈指可數了。
他開始懷疑老家的家人對他撒了謊,莫非家人真想利用自己的地位與權勢,羅織罪名,誣告良民,乘機強佔墳山?
陳循仍然無法完全相信家人會蒙騙自己,就想分辯幾句,碰見林聰逼人的目光,生生閉了嘴。
景泰年間,言官的春天來了,廟堂上不再有不受製約的權力,一個小小的都給事中,品秩只是正七品,就令堂堂內閣首輔十分忌憚。
有林聰在,天子的嶽父都被迫退還民田,受到聖旨嚴厲訓誡,陳循雖為內閣首輔,卻也遠不如天子的嶽父那般身份尊貴,哪來的底氣與言官硬抗?
“臣謹記陛下的誡勉,臣告退。”
算你狠!陳循最後瞥了林聰一眼,而後緩緩退出雍肅殿,心中有分憋屈,卻也只能默默忍受。
墳山糾紛誰是誰非,真相已經不重要了,在這場紛爭中,他這個內閣首輔能夠全身而退,實屬萬幸。
一名禦史躬身移步至禦座前,生怕外面的人聽不見似的,朗聲稟道:“啟奏皇帝陛下,巡撫大同的左副都禦史年富查明,武清侯石亨夥同武安侯鄭宏等人,去年暗中吩咐都禦史沈固,準石亨等的家人在大同官庫多領折色糧銀及綾布,共侵佔白銀千余兩,綾布萬余疋,請陛下下旨,執拿石亨等人,交付有司名正其罪!”
洪亮的稟奏聲飄至殿外,文武重臣頓時如聞驚雷,齊齊一怔。
今天的天氣燥熱得有點反常,不少要員站在日光下,額頭上冒出了汗珠。
在眾人看來,景泰帝先拿自己的老丈人開刀,又拿近臣陳循、武勳石亨立威,這只是前奏,狂飆終將波及一大幫汙行累累的人,到了那時,只怕許多人會人頭落地,甚至禍及三族。
既然是前奏,石亨就不可能承受太嚴重的後果,對石亨侵佔大同官庫公款公物這件事,景泰帝手上的鞭子大概會高高舉起,最後輕輕落下。
但石亨不這麽想,他與陳循不同,陳循真的是素有廉操,而石亨卻是汙行累累,經不住聚光燈的使勁照射,大同那邊的貪瀆舊帳還算小事,京城這邊的諸多汙行才是最要命的!
被人從大同舊帳上打開了一道口子,大火就很容易延燒到京城這邊的新帳上,若是如此,石氏家族有可能遭受滅頂之災。
更加糟糕的是,負責製衡京營總兵的於謙、范廣等人,令石亨如芒在背。
石亨曾多次嘗試拉攏於謙,於謙死活不上套,最近的一次拉攏,是石亨在景泰帝面前,懇請召於謙的兒子於冕入京,擔任府軍前衛副千戶,景泰帝準了,最後卻遭到於謙毅然決然的拒絕。
在石亨的記憶裡,於謙決然的言辭至今音猶在耳。
“為人父者,誰不希望自己的兒子顯榮顯貴?但如今正值國家多事之秋,選人用人應以公義為先,臣的兒子臣自己知道,他的才乾不足以勝任副千戶,武清侯不去舉薦隱於世外的賢才,也不選拔埋沒於行伍之中、身份卑微的英才,卻極力舉薦臣那個資質平庸的兒子,這對天下無數不知名的賢良義士而言,公平何在!”
“於謙究竟知道我石亨多少底細?”石亨暗自問道。
想了很多,石亨越想越心虛,中衣早被冷汗浸濕。
雍肅殿內,景泰帝走下禦台,緩緩踱步,忽然駐足望向門外,目光明亮而又深邃。
“沈固體弱多病,已致仕在家休養,此時訊問沈固,朕於心不忍,罷了,逮捕武清侯、武安侯等人的涉事家人治罪,余者不究。”
余者不究?那就是說, 石亨安全了!
殿外的王直滿含深意的掃一眼石亨,非常突兀的歎道:“看得出來,皇上念茲在茲的大事便是遠征瓦剌,革新內政嘛,便得將一個與大明劍拔弩張的外敵引以為借口,他日一旦重開大戰,皇上一言九鼎,對內對外想做什麽,皇上自能言出必行,誰也阻止不了,屆時咱們這些人的說話分量將會變得十分輕微。”
石亨暗自一驚,扭頭衝身邊的張軏悄聲道:“近來大同那邊有何異常消息?”
張軏掛著一臉輕松的笑意,目光卻顯得無比冷酷,“侯爺不用擔心郭登,即便他是雄鷹,一旦折斷翅膀,也飛不了三尺高。”
石亨深吸一口氣,然後徐徐呼氣,胸膛隨之微微起伏,臉上隱隱浮起一分獰色。
他的思維在快速聚焦,終於聚焦到一個人身上,那人就是······
卓軒!我主明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