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先生緩緩搖頭,表情顯得相當平靜,從中找不出半點惶恐、絕望之意,一副胸有成算的樣子。
“陽和一戰,投入了山西行都司八成以上的兵力,結果全軍覆沒,精銳盡失。而今大同城內想必隻有少量弱兵駐守,他們能夠自保就不錯了,哪還保護得了荒野中的難民!”
明代山西以內長城(古長城)及寧武關、偏頭關、雁門關這三關為界,分為南北兩部分,南部屬於山西省的行政管轄范圍;北部就是雁北古地,以大同為中心,以邊境大量軍事城堡為依托,形成了一個獨立的軍事管制區,官方稱之為“山西行都司”,後稱“大同鎮”,由朝廷直接管轄,與山西承宣布政司、提刑按察司、都指揮使司沒有半毛錢的關系。
既然陽和一戰損失了山西行都司八成以上的兵力,那麽,可以想象,眼下大同城內肯定是兵力空虛,雁北古地的防禦體系事實上已幾近崩潰。
聽到這裡,難民們可不像季先生那樣沉得住氣,一個個垂下腦袋,心中滿是萬念俱灰的滋味,覺得沒有官軍的保護,求生的希望十分渺茫,死亡的命運遲早會降臨到自己頭上。
那名“驚叫男”絕望的歎道:“瓦剌人為何要打咱們呀!”
季先生臉上依然是雲淡風輕,隻是目光變得深邃起來,“當今的瓦剌實力強盛,鐵騎東西縱橫萬裡,周邊各邦無人能抗。若季某猜得不錯的話,瓦剌人不止在大同這邊動了手,宣府、遼東多半已是烽火連天。這麽大的陣仗,暴露了韃賊的野心,他們所圖甚大!何況進犯大同的必是瓦剌太師也先,此人堪稱草原梟雄,他的胃口大得很。”
季先生這番話隱含著一段奇特的歷史背景。
話說大明開國之後,北元殘部分裂為兩部,西北一部就是瓦剌,東南與大明接壤的是韃靼。當年永樂皇帝對瓦剌、韃靼兩部采用扶弱抑強的策略,以夷製夷,誰強大、誰冒出頭來就打誰,故而有了“五伐漠北”的壯舉,如此一來,韃賊不敢南窺中原。
到了“仁宣”時期,大明迎來了“仁宣之治”,隨後而來的就是正統年間那個歌舞升平的所謂“盛世”,這期間,和平成了大明君臣的主流意識。而恰恰是在大明這個和平、繁榮及看似鼎盛的時期,西北的瓦剌漸趨強盛,宣德末年、正統初年,瓦剌南進,後來成功吞並韃靼,大明未加乾預,又在隱忍十余年後,終於自嘗苦果,於正統十四年遭受了韃賊的大舉進犯,差點就步了宋室“南渡”的後塵。
當然,現場也隻有少數人能聽出季先生話裡的深意,多數難民連自家的家事都整不明白,哪懂什麽天下大事?
那邊秦夫人歎口氣,幽然道:“季先生,莫非瓦剌想竊取大同、宣府等地的大明疆土?”
“不!”季先生斷然道:“人家的祖上也是做過皇帝的,韃賊的首選是逼大明遷都南京,他們自己入主中原,恢復元室。再不濟,韃賊也有辦法逼大明簽城下之盟,年年歲歲向其納貢,從此之後,他們就會過上衣食無憂的好日子,比勤勞的大明百姓都活得滋潤。”
這一刻,季先生身上似乎突然亮起了耀眼的光環,在難民的心目中,他漸漸變成了神一般的存在,俯視人間,以令人似懂非懂的奇妙語言,向芸芸眾生布道。
卓軒也對他滿懷敬意,就差膜拜了。
可是,季先生對時局的分析愈是精妙,難民們就愈發的絕望。“驚叫男”就是這樣,他張大了雙眼,
目光暗淡,喃喃道:“咱們這些人該怎麽辦呀?過不了多久,韃賊就會搜山,漫山遍野搜尋咱們這些難民的下落,最後殺死咱們,搶走咱們手裡這點少得可憐的家當。咱們總不能等死吧!” 季先生從容的環視眾人,淡然的語氣捎來希望之光:“倘若韃賊無暇搜山呢?咱們還是有生路的。”
眾人都是目光一亮,有的人甚至挪了挪身子,讓自己盡量靠近季先生。
季先生微微一頓,在人們期盼的目光注視下,緩緩理理衣袖,不疾不徐的道:“過不了多久,韃賊就會揮師東進,兵鋒直指京城。大家不用發愁,咱們會脫險的!”
“季先生,咱們該往哪裡逃?”那名派發烙餅的健壯婦人急切的道。
“這個嘛,得看諸位自己的意思。依季某看,首選是一路往南逃,經雁門關進入忻州甚至太原府境內躲避戰火,待戰事平息後再回家;次選是逃入大同城內,那裡守軍雖少,但城防堅固,料韃賊無力破城。”
難民們都長舒了一口氣,紛紛交頭接耳議論起來,有說往南逃的,有說逃往大同城的,最後南逃的意見佔了上風,畢竟誰都願意在更能遠離戰火的地方呆著,何況,人家季先生說過:南逃是首選。
大家再看季先生時,如看待救世主一般,一束束目光裡盡是感激、崇拜之意。
誰都明白,適逢戰亂,逃難途中若看不清時局,像沒頭蒼蠅一般亂竄,終將難免一死!好在人家季先生見識超凡,遇見他就如同黑暗中看見了指路的燈塔,活下來的希望大增!
“多虧碰見了季先生!”一名漢子不無真誠的道。
卓軒難以抑製內心的激動之情。嘿嘿,看見沒有?我與季先生的見解高度契合耶!我倆都認為隻有南逃或進入大同城才能活命,可謂是不謀而合!
我這麽有見識,在另一個時代,怎麽就成了學渣呢?
激動的情緒隻維持了片刻功夫,很快,卓軒腦中就閃現出了些許的疑問。
此前,自己在念及那兩條逃跑路線時,心中為何有疑慮?眼下難民們大多主張南逃,而南逃的風險又在哪裡?
再想想,仔細想想!
讀雜書也有讀雜書的好處,看多了史籍、古代兵書,一旦真的身臨古代,許多常識性的認知就會隨潛意識湧將出來。況且,他對明代的這段歷史略知一二,盡管掌握的信息量十分有限,但已經足夠讓他具備某種“未卜先知”的能力。
“萬萬不可南逃!”卓軒有些遲疑的道,聲音很低,顯而易見,他的底氣不足。
難民們閃亮的目光頓時一滯,紛紛露出訝異的神色。大家看卓軒時,好像都沒用上正眼。
人家季先生說得這麽在理,你一個毛頭小子,瞎摻和什麽?太不應景了嘛!
刹那間,卓軒留給眾人的好印象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