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得多打些柴禾!”卓軒應了一聲,沒有回頭,徑直走入後院。
他知道,明代已有火棚,可以種植反季節蔬菜,相當於現代的溫棚,只是火棚是在室內,而現代溫棚卻在室外。
這個時代叫“菘”的大白菜剛從南方發展到北方,窖藏技術還沒有普及,故而市面上難得見到大白菜。
除了大白菜,這個季節苦寒的北方很難吃上別的新鮮蔬菜,所以,若不想靠吃醃菜、乾菜過日子的話,就得將現成的火棚有效利用起來。
本來很想去火棚那邊看看,只是投軍後,心中還有些許的忐忑,需要找個安靜的地方,吹吹冷風。
暮色已至,天光不算暗淡,但見三片小樹林圍出了一片長方形的空地,這就是所謂的後院。
朝林邊緩行。
地上仍有尚未消融的殘雪,冷風吹來,寒意徹骨,思緒也在這一刻打開。
投軍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不知前路如何?想來想去,改變人生的唯一機會就蘊藏在戎馬生涯中,若足夠優秀,被軍方看重,應該有望落籍,但願······不要過早死去。
穿過疏林,丈遠外是一道半人高的矮牆,牆外是數行排房,分成一間一間的居室,有的亮著燈火。排房前,數點人影晃動,半是戎裝士卒,半是孩童。
偶聞婦女呼兒喚女的聲音傳來,遠處還有犬吠聲。
能同時見到士卒與家眷,矮牆那邊應該是衛所軍營舍。
卓軒回首,驀然醒悟過來,自己剛剛入住的營舍,甚至包括整個營兵的營地,原來都是衛所軍的地盤,因組建營兵而被總鎮署劃出來了,東邊僅以一道矮牆與衛所軍營舍隔開。
牆外似有數人細語,好像還混雜著一道熟悉的聲音。卓軒雙手扶著矮牆,一躍翻了過去。
“看得出來,郭總兵想有所作為,但沈憲台、陳公公各有各的心思,只怕一場爭端在所難免了。”這是一道蒼老的聲音,低沉而又略顯口齒不清。
不禁一驚。
臥槽,如此敏感的隱秘談話也能聽到?
那人所說的郭總兵自然是指郭登,陳公公也不難對號入座,應是鎮守中官陳公,而沈憲台顯然是指沈固。莫非都禦史的別稱叫憲台?
覺得偷聽這樣的談話很是不妥,急急刹住腳步,可是······晚了!一幢單獨的大宅,大門敞開,堂上燃著燭火,三人圍坐在一起,座上一名青壯,兩名年邁的老者,全都身著軍官常服。三雙目光齊刷刷掃向門外,卓軒的身影正好落在他們的視線內。
青壯者赫然就是林峰,目光如炬;兩名老者茫然睜大了雙眼,四顆眼珠如吊在那裡一般,渾濁而又閃動著些許的精光。
“哦,這是下官新招的營兵伍長,他叫卓軒,方入軍營,大概是迷路了。”
林峰向二位老者致歉,旋即衝卓軒道:“還不過來給袁指揮使、裴指揮同知見禮!”
卓軒跨入門內,禮道:“小子見過袁指揮使、裴指揮同知。”
指揮使是一衛軍隊的最高軍官,一般管五千多號人,正三品品秩;指揮同知相當於衛所軍副官,從三品品秩。
大同城共有三衛,即大同左衛、大同右衛、大同前衛,非常時期,三衛人馬肯定都駐扎於城內,也不知袁、裴二人究竟統領哪衛人馬?
卓軒根本就分不清誰姓袁,誰姓裴,隻覺得二人年紀很大,六十大幾的樣子,偏瘦,臉上皺紋密布,氣色倒是不錯。
這麽大年紀的中級軍官一般會選擇告老回家,頤養天年,由子孫輩中的青壯者襲職,二人還在軍中撐著,原因大抵有兩種,要麽是子孫輩中無青壯者襲職,要麽是適逢戰爭年代,老者寧願自己硬撐,也不願陷兒孫於戰火之中。
袁、裴二人狐疑的端視卓軒良久,見他著一身農家孩子裝束,年紀尚小,既不膽怯,也不輕浮,人畜無害的樣子,也就沒介意他的存在,權當他是一名家丁。
三人又開口交談起來,只是收起了敏感話題,談些往事。
卓軒本想告辭,見林峰沒有發話,就站在邊上硬著頭皮旁聽。
“瓦剌人身經百戰,當真不好惹!如今大同、宣府兩地明軍都在固守城池,不想貿然出戰,此乃無奈之舉。”
“不錯,去年陽和一戰,三萬多名明軍與兩萬韃賊交戰,半數明軍一觸即潰啊,余者除右參將許貴將軍率少數人馬力戰突圍之外,悉數戰歿,此戰過後,山西行都司各衛所軍無不膽寒,何人還敢出戰?”
······
聽了片刻,卓軒終於明白了陽和之戰明軍的敗因。挑了又挑的三萬余名精兵,平時訓練有素,總兵朱冕本以為帶著他們以多打少,足以與韃子一戰,不料再厲害的太平軍在身經百戰者面前,都是紙糊的牆,接戰後過半明軍一窩蜂似的潰散,全軍的戰力立馬打了對折又打對折。
“可憐西寧侯宋瑛、武進伯朱冕捐軀,事後家產······”
一名老者談起宋瑛、朱冕陣亡後的遭遇,引起了卓軒的憤慨。原來土木堡之戰後,正統皇帝朱祁鎮被也先數次挾持至大同城下勒索明軍,最初的那次,朱祁鎮命時任總兵劉安拿出軍中儲銀二萬二千兩送給也先及其弟弟伯顏帖木兒,還讓貼身護衛袁彬入城,強取朱冕、宋瑛的家資、蟒龍衣,連帶城中百戶以上軍官捐出的衣物、彩叚,全都孝敬給瓦剌人。
娘的,這個被擄天子的智商是不是有硬傷?被人家逼迫著到處晃來晃去,本身就是大明的奇恥大辱, 為了惜命,此人又做出這等沒底線的事來,不斷給大明添加新的屈辱!
朱冕、宋瑛是什麽人?陣亡的勳戚啊!屍骨未寒,家資就被朱祁鎮取走,肥了瓦剌人,怎能不令天下人齒冷!
“北狩天子······”卓軒沒能管住自己的嘴巴,恍惚中貿然開了口,幸虧他知道“北狩”這個詞是用來隱喻天子被俘一事的,否則,若直接說“被瓦剌人俘虜的天子”,只怕會犯下大不敬之罪。
可是,卓軒剛一開口,林峰便立馬叫停:“小子,別亂說話!不是北狩天子,而是上皇。”
上皇?沒聽過這詞啊,不是太上皇麽?
袁、裴二人相視一笑,其中一人不以為意的擺擺手,“林峰,這小子講話已經頗為講究了,只是不明就裡而已,不必訓斥他。小子,如今的天子遙尊其兄為太上皇帝,但天子是太上皇帝的庶弟,故天下臣民習慣於稱太上皇帝為‘上皇’。”
皇上,上皇,兩個相同的字,只因排列次序有異,就組成了兩個詞,反映出兩種身份,而將“太”字省去,又巧妙的抹去了皇上與太上皇之間本該存在的輩分差異,與二者的兄弟關系相契合。
嘿,有意思,連稱呼都有這麽大的講究!
下一刻,卓軒忽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不小的錯誤,熟讀《鬼谷子》,就該明白在這種場合沉默是金,自己沒任何資格湊熱鬧。
還是年少定力不夠啊!
不料林峰又拋來一道難題:“卓軒,你想說什麽?想好再說!”
腫麽辦?說或是不說,都不妥當,兩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