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虎作揖道:“小人恭敬不如從命,這便把想法全盤托出。在我看來,我道對軍隊的控制無法做到統一,幾個州分散大小頭目無數,大多隻為自己的利益打算。誰都想先佔領更多的城池和土地,控制大量的人口。這麽做的話,很快會被朝廷軍隊擊潰。”
何曼皺了皺眉,聖女看著中年人。
而中年人聽得眼光變得銳利,道:“這話怕是死罪的。”
童虎微微一怔,隨即哈哈一笑,道:“因此才要說啊,總不能大家渾渾噩噩,你騙我,我騙你,最終作鳥獸散。”
中年人道:“可你並不知道我軍在做什麽。”
童虎道:“我好歹在軍中多日,與不少人有過交往,多多少少對軍中的事務窺得一二。雖然不參與軍事議論,不過我也知道從全局看,各州部眾想對司隸州形成包圍之勢。冀州的大部想佔領鄴城,以便向司隸進發,從而兵臨洛陽。但這些,就像我剛剛說的,一盤散沙,難以成事。”
“童虎,注意你在說什麽。”何曼忍不住道。
“不妨。”中年人抬起手來,道:“年紀輕輕,文武雙全,對物資配給和後援建立做的很好,我很欣賞。現在聽了這麽一席話,我可斷定你是我所一直苦尋的經略之才。不錯,我軍雖然聚集了大量的苦難民眾,可是在行動上缺乏統一,對佔領地的治理和全局方略的謀劃沒有章法。”他歎了口氣,續道:“你說說看,我們有幾成勝算?”
童虎拱手道:“閣下定是三大將軍之一。”
中年人病態的臉孔笑了笑,道:“不錯。”
何曼忙道:“童虎,這位尊駕是大賢良師,還不叩見。”
童虎一愣,慢慢地點了下頭,行了拜禮,道:“原來是大賢良師,小人失敬了。”
他一直尋思張角是個怎樣的人物,是個如何聰明英偉的大賢良師。可如此一看,卻充滿了凋零的氣質。難怪太平道壽命短,應該和領袖的狀態有關。
張角道:“不用多禮,你幫小女做的那些事情我詳細的了解過,是個奇才。”
童虎道:“過獎了。”
張角點頭道:“回到剛剛的問題,你回答我。”
童虎心想:“你要問,我便如實說來。”哀歎道:“天有不測風雲,怕是最終讓人全部殲滅,成事是不可能的。漢室雖然昏庸無道,可底子硬,還沒到能隨便撼動的地步。”
聖女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幽幽地歎了口氣。
張角笑道:“這件事情是個錯誤,當初謀劃造反,按理說是明年起事,那時應該更好把握。可是機密讓人泄露給了朝廷,只能硬上。不過就算是明年起事,怕也會遇到不少問題。”
童虎見對方並不反感自己的言論,更大膽起來,有種介入歷史,與重要人物商議的興奮感,他道:“漢室的基礎是各方豪強,他們盤根錯節,雖然都知道朝廷昏庸無道,可只要不傷及他們的利益,是不會反對的。我道行事直接損害的就是豪強的利益,他們自然會團結起來應對,阻力就大了。我道倡議劫富濟貧,殺有權勢的人,誰肯坐以待斃。反之,一開始就拉攏豪強,讓他們參與利益的瓜分,讓他們得到更多的好處,情況就不同了。”
夏侯惇的表情終於松動了,訝異地朝著童虎看來。
何曼倒吸一口冷氣,道:“我也有想過一些,可到底沒你說的這麽細致。我們曾拉攏過一些強人,可我們對官府一律殺絕,這就很麻煩。很多豪強和官府是裙帶關系,或多或少牽連到一些,便是沒法真正拉攏多少。”
童虎道:“所以呢?如果真是要想征伐天下,就要有大格局,官也是人,也能拉來做事。之前在東武陽我就一直這麽建議,保住了不少官,這些人投了我們,很少能反叛,他們無路可走。在下愚見,不少欠缺考慮,見笑了。”
張角苦笑道:“豈是愚見,可惜大夥正是受夠了貪官汙吏和豪強的盤剝而跟隨了我們,如果與他們合作,肯定會失去人心,這是我不願看到的。”他歎了口氣,續道:“不是他們欺人太甚,誰都不想這樣。童虎,當初我不過是個木匠,讀過一些書,想求份功名利祿,一直不成。索性安生的過自己的日子,也就這樣。可當地亭長覬覦賤內美貌,趁我不在,搶去家中淫辱。”
童虎驚住了,一方面是因為張角娓娓道來的悲傷往事,一方面聖女正靜靜地落淚。這樣雷打不動,冷如冰山的強勢女子居然也會哭?那淒楚的可人模樣,卻有一種惹人憐愛的美感。
張角繼續說道:“賤內事後跳河死了,我當時去報縣官,讓人打了出來。那亭長揚言殺我全家,我帶著族人逃了出去,在山中度日。恰遇一位隱居老者,武功蓋世。我坦誠了家世,老者送我一本《太平要術》,教了我一套武功。我練了一年後,便找那亭長報仇,殺了他家十余口人,僅留兩個孩童。至此便走上流浪生涯,建了太平道。”
童虎知道對方是在拉攏關系,並說明太平道最根源的意義。
童虎道:“這朝廷的統治使得世道愈發黑暗了,亂是早晚的事情。”
聖女忍不住開口道:“童虎,以你所見,我們會失敗?”
“不應該的。”何曼道。
童虎看了看他們,慘笑道:“必然是輸定了,不過……”他欲言又止。
“說下去。”張角道。
童虎點頭道:“眼下得把親信派往各處部眾,收攏大家的力量歸於一起,然後找個偏僻的地方佔據一方。我適才說過,亂是早晚的事情,等大亂的時候我們再出山。”
何曼道:“不可能的,那些人才不會想到一起去。張伯你見過了,不少是這路人物,有些說不聽的。”
“所以說行動沒法統一是不行的。”童虎也很無奈,聳了聳肩,道:“不過,就得這麽做,給他們再留句話,一旦失勢不要硬拚或死守城池。放棄領地,走為上策,有些東西不能要的就放了,命要緊。給個匯合的地方,溝通的途徑也要暢通,不要斷了聯系。只要藕斷絲連,不管大家在哪裡,還是能夠起事的……最好,就是即便兵敗了,幾個人也可以聚在一起,太平道就不會散了。如果一輸就拚死,拚死不成覺得沒希望了,就不以太平道自居了,那太平道很快會被人忘掉。這是不行的,你們傳道至少要讓那些頭目知道太平道無論如何不會消失,讓他們銘記這一點,要相互幫扶。當然,對那些不誠的人也可以安排一幫人專門進行武力威嚇,隨時控制他們的家人,或進行刺殺行動。哎,我說的有點亂了,讓我理理思路。”
張角道:“我聽懂了。”
“懂了?”童虎道。
何曼也是納悶,至少他還沒聽透徹。
張角起身道:“小子,陪我走走。”
童虎跟了上去,出帳後,黑夜裡看到的盡是帳篷和火盆,抬頭便是群星點綴。
張角慨然道:“沒想到,寧兒收了個奇才。”
童虎歉然道:“我不過一介商人。”
張角仰天大笑道:“以商人掩蓋自己過人的才能,說多了,有人會信,聰明人自然不信。”
童虎聽得一驚,雖然是第一次接觸,這位大賢良師卻摸到了他的意圖。
張角繼續道:“我也是很吃驚,你做的那些排布,軍中不可能有第二個人能做得來。”他搖了搖頭,道:“可惜,可惜,我道確實沒有容下你的實力,想必你也有其他打算。”
童虎失聲道:“天公將軍折煞小人……”
張角冷然道:“不要這麽快否認,我認為的事情也是一半一半,至少你沒有真的把命壓在太平道。”
童虎知道對方聰明人,再對其隱瞞太多會導致不必要的誤會,松了口氣道:“我並沒有感覺自己完全歸屬了哪一方,在我看來一切是順其自然的。漢室昏庸無能,毀了也好。可既然毀了它,誰來接任,又能很好的建設江山,還民太平安寧呢?必然需要博大的能力,能征服一切騷亂, 奪取話語權和統治權,又能施政清明。”
張角道:“我們不夠格吧。”
童虎道:“天公將軍,你面對的是一頭完整的猛獸,如果這頭猛獸瓦解成一群各自為政的小猛獸,那便好對付的多。小人鬥膽有言,你怕是自己都不知道在攻取洛陽後,是否能控制住手下各懷鬼胎的大頭領吧?”
張角點頭道:“你之前的建議很好,今後我道會怎麽發展尚未可知,可控制住那些大小頭目將是現在的首要任務,整頓後,或許能有所作為。只可惜,我命不久矣。”
童虎愕然道:“將軍此言為何?”
張角搖頭笑了笑:“習武之人最了解自己的身體,我這毛病愈發嚴重。一旦撒手人寰,對其他人的領導就不複存在,太平道或許真的會分崩離析。”他拍了拍童虎肩頭,道:“今後是你們這輩人的天下,只可惜看不到了。我道或許不會走的太遠太好,你也確實能在其他人麾下有更好作為,可作為一個父親,我求你一件事。”
童虎忙道:“請說。”
張角喟然道:“幫幫寧兒,她自幼喪母,我教她識字讀書,傳她《太平要術》,希望她長大後不像她母親那般受人欺凌。她確實做得很好,羽翼漸漸豐滿,但畢竟是個女人,我不希望在我死後,她成為眾矢之的。”
童虎心想:“能守護這美人兒真是天大的美事。”可這畢竟是將死之人最後的肺腑之言,頓時肅然起敬,抱拳道:“在下必當竭盡全力。”
他深信張角還會托孤於其他人,但自己既然也受到了青睞,一定會恪守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