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開始下霧。
莊家院子裡白蒙蒙一片,樹影朦朧,為數不多的幾株枯草上,掛著滴滴露珠。
劉誠覺得冷,撓了幾下屁股才想起,自己不是躺在柔軟的被窩裡,猛然驚醒,記起了先前的遭遇,旋即一陣後怕,暗自慶幸自己居然沒死,觀察了兩眼周圍,又不敢再動。
這裡是莊家後面的院子,以前沒少來,每次都背個斷了氣的死人,血肉模糊那種。身後的大坑雖然已經被填平,但劉誠記得清清楚楚,就是這裡,至少埋了幾百號人。
隱約聽到不遠處有咀嚼的聲音,極其細微,像是老鼠在啃誰的骨頭。
劉誠不是沒殺過人,但那是走投無路,你不殺別人,別人要殺你,何況當初也隻是順便搭把手,人多壯膽,現在的情況不一樣!誰知道身後的響動是人是鬼,任憑寒氣襲來,全身凍得冰涼,劉誠打死也不敢翻身……
悉悉索索……
聽得人頭皮發麻,劉誠乾脆閉上眼睛,拚命不去想當日戰死的那些人,心裡發苦,自己又沒乾虧心事,你們都是黃賊殺的,冤有頭債有主,死了變厲鬼,找也該去找那些謀財害命的黃巾賊!
可不閉眼睛還好,一旦合眼,越是浮想聯翩,周圍都是黑漆漆一片,仿佛黑暗裡鑲嵌的,全是密密麻麻的屍體,赤裸著身子不斷蠕動,光禿禿的腦袋扯著笑臉,伸出白得跟新采出來的藕一樣的胳膊,他們糾纏在一起,爭相來拉扯自己……
劉誠咬了株草含在嘴裡,汁液澀苦,借此努力不讓自己去想,一個勁兒默默禱告:“大慈大悲觀世音娘娘,老劉家列祖列宗,改天給你們磕頭燒香,你們可得保佑我平平安安、長命百歲,步步高升,腰纏萬貫,妻妾成群,兒孫滿堂……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那抓人進來的大漢聽見響動,望來,劉誠正瑟瑟發抖,估計是天寒給凍的,他把僅剩下的倆包子揣懷裡,灌了口酒,起身走來,心裡懊悔,怪自己下手沒輕沒重,還好沒一巴掌把人打死,這都幾個時辰了,也不見醒。
可那漢子剛一起身,腳下踢著個東西,咕嚕嚕一滾,繞著圈滾向劉誠。
還是來了!
劉誠暗想,怎麽也得拚死一搏,不想滾來的卻是個圓不溜秋的玩意兒,睜眼一看,正好是個死不瞑目的人腦袋,睜著死魚眼睛,挨著自己鼻尖對鼻尖嘴唇對嘴唇!
劉誠死命捏著大腿不讓自己喊出來,殺人了!這惡鬼吃人吃到只剩下個人腦袋了!
悄悄抓了塊石頭在手上,劉誠屏住呼吸,等著,打算等那惡鬼靠近,砸一下腦袋悶頭就跑……
“喂!兀那小子,醒了就早點起來,也不怕凍死!”
劉誠沒說話,開玩笑,這情況哪裡敢動,雷劈在身上也必須巋然不動!
沒成想有人搶答,“想你堂堂男兒,為何行這殺人取首之事?”一個白袍青年緩緩走來,穿過門廊,對站著的大漢和假死的劉誠熟視無睹。
“你是何人?”那漢子驚訝,暗罵自己大意,要是來的是官府的追兵,自己可就難以脫身了。
白袍人不答,徑直走到院子中央蹲下來,從背囊裡取出些東西,黃紙,酒,香,一塊半熟的豬肉……然後用手中的劍尖仔細在木牌上刻畫。
他要刻一塊簡易的墓碑。
“某家問話,你這廝好是無禮!”大漢雙臂一震,捶兩下胸膛就要上前動手。
“要打!等我祭奠完家兄,你乾這等擄人殺生之事,
不說,我也要為民除害!” 大漢氣得哇哇直叫,兩隻鼻孔呼出白氣,吹得胡須一陣亂顫,“好!不過某先說清楚,這死鬼不是好人,謀財害了命,躲在廣陵城裡。”三兩步走到劉誠跟前,提起人頭,乘機又摸了摸劉誠鼻息,那大漢納悶,怎麽沒氣兒了?剛才還尥蹶子來著?
劉誠憋得很難受……
還好那漢子又走了回去,舉著人頭,“這雜碎李永,害死某好友一家,怕我復仇,一路從陳留逃到廣陵,而今我隻取了他的狗命,並未牽連家中老幼,某在墳前發過誓,定要拿回首級祭拜!你且說說,如何不該殺!”
“咚!”漢子把腦袋扔在地上,邪了門了,那人頭滾著滾著又滾到劉誠面前,舌頭都摔了出來,舔著自己的腦漿……
白袍青年刻好字,把牌位插好,又用手把泥拍緊,不緊不慢說:“一面之詞,那地上躺著的人又該做何解釋?”
“那……唉!”那漢子長歎一聲,暗恨自己怎麽就錯手殺了人,恰好遇上,本是為了討兩個包子,何以至此?他咬緊牙關,捏著拳頭說:“等某祭奠過友人,還他一命就是!”字字鏗鏘。
“渾人!還想狡辯,你還是未還,誰人能知?再則,若是他家有妻兒老小,無妄慘死,你還他一命又有何用!”那白袍人點燃紙錢,一張張放上,夜裡的鳳吹著火星四散。
“我……咿呀呀!”大漢氣急,偏偏嘴拙,“某說到做到,不與你這鳥人多說!”說完,居然生起了悶氣,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肯起來,氣喘如牛。
白袍人點上香,恭敬跪下叩了三叩,起身轉過臉來,解下佩劍說:“來!我不欺你手無寸鐵,孰是孰非,先打過再說!”
“好!”
劉誠看不見,也不想看見,隻能希望兩人要打出去打,千萬別誤傷了自己,天寒地凍的,老這樣蜷著也不是個事兒。
可奢望很快落空,兩人在背後打得虎虎生風,時不時還叫上兩聲“好”,光是氣浪卷起的飛沙走石,就震得自己腰板生疼。
劉誠安慰自己,還好不是鬼,不過是遇到了賊匪,恰好是兩個二百五要比武,捂著腦袋,他悄無聲息把身子往牆根兒下挪了挪,決定閉上眼睛再睡會,誰知道要打多久,天亮還早……
一覺醒來,身後總算沒了動靜,劉誠拍拍屁股正想起身,卻聽見身後兩人開始聊天……
那大漢說:“不打了!與你這白面小子交手,白白浪費力氣,滑得跟長魚一般!”他心有不甘,又無可奈何,明明幾次能一拳頭撂倒,可最後也隻碰到這小子的衣角,像一隻蠻牛,空有一身力氣,老是踩不到腳下的碩鼠,憋屈!
白袍男子見那漢子罷手,也松了一口氣,同樣癱坐下來,心有余悸,沒想到這廝如此威猛,再鬥下去隻怕落敗的會是自己,那一拳正中左胸,自己差點忍不住吐出血來,他倒是坦然,“輸了就是輸了,你這廝倒是力大,震得我全身發麻!”
“哈哈!那是當然,前幾日某才宰殺了一頭大蟲,足足趕了幾條山澗,不過咱們算是平手,要不是你要護著那牌位,也不會吃了暗虧,來日,再來比過!”
白袍人不說好與不好,走到香燭旁,靜靜側立,心道此人光明磊落,倒是條漢子,“地上那屍首,不管你是有心還是無意,幫著埋了吧!”
那漢子嗯了一聲,起身就要去找件鐵器。
劉誠一聽,再不醒來就要被人活埋了,趕緊哎呀一聲,爬了起來,“咦!我怎麽會在這裡?肯定是昨晚醉了酒,打擾二位賞月,居然誤闖了貴府,咱們後會有期!”
盡管走路虛浮,劉誠還是借著樹影掩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走向門口,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光是後院兩人打鬥形成大坑,就跟扔手雷炸過一樣,這還是人嗎?
“且慢!”
那大漢聲如洪鍾,叫住劉誠,“兀那小子,你還不能走,某有命案在身,若是走漏了消息怎好,隻好你委屈片刻,等到天亮開了城門,某出了城以後你再走不遲!”
劉誠剛想回去乖乖躺好,就聽那白袍男子說:“呔!真渾人也,這家公子宿醉了一夜,也著實委屈,怎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即便不慎走漏了風聲,你我二人殺出城去便是!莫要為難他人!”
在理!
“告辭!”
劉誠逃得飛快,聽到後面二人還在攀談,那漢子拱手說:“壯士高義,某乃陳留典韋,不知壯士尊姓大名?”
那白袍青年重新系上佩劍,輕聲說道:“某乃常山趙子龍。”
話音剛落,莊子門口傳來一聲大叫,“好漢……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