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滾滾的烏雲,濃密得罩住了屋頂,簷角的那隻狻猊依舊張嘴、仰著腦袋,長長的鬃毛卻顯得全無光彩,看不出威武,可怖的是,暴風驟雨來之前,已經壓得人喘不過氣,偏偏靜得聽不到丁點聲音。
然後,開始來了。
劉宏躺在龍榻上,想逃離這一切,但什麽也做不了,無法醒來,無法動彈,一陣陣暈眩惡心,汗水順著前額、胸口和雙手往下淌,意識如墮入了十八層地獄般的深淵。
身邊的那嬪妃嚇傻了眼,顧不得套上外衣,跪在床邊,她手忙腳亂用絲巾去擦拭皇帝的身子,試著輕輕呼喚了幾聲,可劉宏四肢僵硬,臉面扭曲,時不時還磨著牙齒怪笑兩聲,唯獨不醒轉!
那深淵裡,滿眼都是成群的、嗡嗡飛舞的蝗蟲……
劉宏感到呼吸困難,掐住自己的脖子,他看到周圍的牆壁扭曲變形,像是鬼怪邪魅要來,捂住雙眼,但幻像仍然出現,明知道這是做夢,還比現實真切。
有人在耳朵邊拍著巴掌,回頭找不到人……
四下尋找,窗戶上一片漆黑,成百上千個紙屑大小的光斑開始閃現,裡面,倒映著自己過往的一幕一幕。
兩歲時,聽母親撫一首悠悠的譜子……
五歲時,穿上大人模樣黑色的吉服,扯著下擺傻笑……
父親劉萇下葬,他突然從棺樽裡坐起身來,用變了調的聲音叫自己,“宏兒……”
劉宏嚇得死命一喊,光著身子從龍榻上滾落下來,所有墮入黑暗的魔鬼,慢慢開始消散……
他不在泛散的兩眼看著面前發抖的女子,問:“你是誰?”
那女子臉比紙白,輕紗下裹著的身體微微晃動,陛下一早才臨幸自己便做起了噩夢,萬一有個好歹,誅九族……
劉宏耷著腦袋想了好久,還是想不起此人,“你不用害怕,朕並非薄情寡義之人……”
那嬪妃心中一喜,正要叩謝,卻聽劉宏認真說道:“吾乾不出那動輒誅人九族之事,不過今日有諱,須得衝喜,來人!將美人活葬在那口百花井裡,幫著朕永鎮邪魍!”
看著那暈死過去的女人被侍衛拖出去,劉宏這才起身穿了件衣服,披頭散發要出門,今日,別院裡有一株木槿正要開花。
張讓先去了一趟南宮商議政事,再又去了趟北宮請示何皇后,最後,他馬不停蹄趕來西園,捧著表奏,沿著廊橋走了很久,這才看見被人拖出去將要處死的嬪妃,張讓一驚,這該死的賤婢!花錢求自己安排,要是一個不好衝撞的陛下,那該如何是好!
他顧不上人求情,趕緊小步跑了起來,心中埋怨這西園修得太大,百轉千回的,單房屋就有一千余間!
哪個狗奴才的餿主意!張讓邊跑邊想,好像是自己……
“讓父?”劉宏雙腳吊在床沿兒,正要穿鞋,見張讓慌慌張張跑出了滿頭汗,不解問道:“這是為何?難不成黃賊又鬧起了事來?”
要是往日,劉誠定然已經光腳跑出了五裡地……
可今非昔比,年前大勝,黃賊已平,劉宏覺得自己手底下可謂文治武功,自然淡定了不少,實在打不過,大不了分發些糧食,破些財!
張讓見皇帝劉宏並無大礙,也不說其它,上前跪下,用手幫劉宏穿上厚厚的黑色錦鞋,“陛下!老奴就怕陛下不愛惜龍體,這才著急!雖說到了午時,可畢竟時節還沒到開春,外面,依舊冷……”
劉宏穿上鞋在地上試著走了幾步,
嚴肅說道:“昨晚,吾做了一個夢,讓父一並幫我參詳一二!” 張讓又聽皇帝說:“我夢到先帝飛升到一半,突然停下來,他就坐在崇德殿的房梁上,高高的向下俯看,手裡捏著朵雲彩跟我說,‘朕乃是萬世之天子,你等黃口小兒,可識得朕手上這團真龍之氣?’”
“真龍之氣?”張讓問。
“對!我努力去看那忽而純白忽而五彩的龍氣,可先帝卻搖搖頭,他自己把那龍氣捧在手裡,絲絲吸入了口腹之中……”
這夢如何解?
張讓也不會,不過這麽多年倒也有了經驗,秘訣就是:夢見好的,那叫美夢成真;夢到不好的,就說夢都是反的!最後哄得皇帝開心就行。
張讓起身正待要說,劉宏已經又斜躺在榻上,他服下一枚五石散,笑眯眯看著自己,“讓父可有要事?”
張讓上前遞出奏折,“陛下!這是年前各地表舉的孝廉和茂才,省中合議,用人不可不察,所以今年想要立個規矩,先統一考核一番,擇優而仕,不管是入宮為郎也好,外放為官也罷,都必須遴選那些德才兼備……”
那床上的劉宏,陶醉地用手撫摸著自己白嫩的胸口,“讓父知我喜歡新綠,讓人采來青苔覆在這西園的石階之上,果然讓人賞心悅目……”
張讓回頭看了一眼,外面門關著,陛下看不見,怎就突然說起這事!
“老奴尋思,這西園裡的水死沉,聽匠人說,久了便會發臭,老奴打算找人再引來渠水,繞著各自門欄一圈,處處環流……只是這少府中的錢糧……”
劉宏兩眼放光,喜道:“讓父有心!放心去辦就是!”
少府,本來就是給皇帝管家的,實在沒錢,法子多的是!劉宏隨手拿起那奏折翻看起來,“這些都是我漢家新才?”
張讓笑著答到:“回陛下,是!這名帖,老奴與朝中要員商議後,已經稟請了皇后娘娘,也說‘可’,現在就等陛下聖旨了。”世家的力量太大,自己不管怎樣篩選,也讓其佔據了一半還多,張讓打算借著考核,再刷下去一批。
劉宏覺得很掃興,不過還是耐著性子看下去,“咦!這末尾何人?為何既不是孝廉也不是茂才,還能入得了選?”
劉宏一拍胸口,了然,嗔笑道:“讓父也真是!若是你家子侄,直接任用即可,何必寫在這奏折上落人口實,那幫迂腐之人見了,定又會滋事!讓父怎可如此不智自汙!”
張讓心中一暖,不枉自己從皇帝劉宏即位起一直忠心耿耿服侍到現在,他笑著說:“陛下英明!不過這次可是猜錯了,這人是他自己花錢來的!”
“花錢?讓父辦得好!往後千萬莫要賣價低了才是,這西園,當新建的還多……”
張讓等皇帝抱怨完,“不只是如此,這劉誠,還是中山靖王嫡系子孫!”他沒有說劉瑾的存在,當今陛下即位,劉瑾便辭官隱退了,瑾公也不想再拋頭露面。
“哦?”劉宏稍微有了點興趣,靖王劉勝一脈,歷來楷模,身上有很多優良品質的……
索性陛下有暇,張讓也就言辭侃侃把劉誠從進入洛陽城後的一舉一動統統說了一遍,如果劉誠在此,聽了定會嚇出一聲冷汗,張讓的情報之準確,連自己好幾次在妓院門口蠢蠢欲動都絲毫不差。
妙人!還能生財!
劉宏拍了拍巴掌,“按讓父所說,這劉誠不僅是宗親,還果真德才兼備,那首《龜雖壽》,連蔡邕也寫了裱在書房,不錯!給我皇家長臉!讓父下來讓宗正翻翻族譜,若是果真根正苗直,這等人才,咱們要大用……到時候有了錢,西園再建一座參天樓,朕早就想好了,那樓,一定要數百丈高,樓頂,也定要深入天上虹去,朕也要上那攬月之地,手握龍氣吸食一回……那劉誠,賞!”
劉宏說完又吞了顆五石散,見張讓還要說其它的事,揮揮手,開始含著笑打盹,忘了還要去看木槿……
……
高長恭一路馳馬而來,也沒理會守外面的史阿,推門而入,這叫“陶館”的地方,不好找,像是個煙柳之地,少爺怎就和談姑娘來了這裡?
屋子裡鶯鶯燕燕,放了好些水盆、一堆堆黃泥,此刻,所有女子都起身圍在中間,看著那專注男子手裡的陶俑快速成型而議論紛紛。
劉誠坐在小凳上,腳下安了一塊踏板,一踩,身前的木頭盤子開始旋轉,越轉越快,合了水的胚泥在手中,開始慢慢規則起來……
“不是本公子吹牛,這奪命俄羅斯輪盤一轉,保管出來的陶器,比大匠量尺做出來的還來得規整……”
談允賢麻木了,不想在被劉誠逼著問北宮有多少嬪妃,誰最漂亮……
她乾脆躲進了一幫閨蜜閑趣的陶館裡,沒想到劉誠還是追了來,一番獻寶,用他的話說,又是帥得大放異彩!
劉誠衝著談允賢得意地眨眨眼,這飛速旋轉的齒輪可不好設計,剛想再得瑟兩句,高長恭擠了進來,“少爺!不好了!”
“怎的?”
“皇帝陛下要你進宮為官!”
“這是好事啊!”劉誠不解,這事兒劉瑾跟自己通過氣,再說,花這麽多工夫不就是想先了解了解宮中秘辛,什麽狸貓換太子呀,容嬤嬤扎針呀……
“不是!”高長恭也說不上,按說當官多好啊,可這名字,“陛下要封你做‘伴玩侍郎’!”
劉宏快三十的人了,調皮!不過也不是多大事啊!許是玩笑之意而已。
高長恭急紅了臉,一把把劉誠從人堆裡拉出來,湊在耳邊說,“聽說陛下好男風!”
“啊!”
劉誠頓覺菊花一緊,愣在那裡不言不語,談允賢過來,“誠弟所塑那泥胚何物?快被姐妹們玩壞了!”
淒慘一笑,劉誠提了提褲襠,“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