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韜這時候走到席間,聽到姐夫與大兄一邊飲酒,一邊臧否兗州人物,不由仔細聽了起來。
郤詵與江統他是知道的,畢竟他與其子郤莊、江虨有同窗之誼。馬隆因為平定涼州的功績,也是名聞京師。對於阮鹹,他只知道此人乃是“竹林七賢”之一。前世即便知道“竹林七賢”是誰,關注重點也在嵇康、阮籍等人身上,所以對阮鹹的生平事跡了解不多。
如今能夠聽到姐夫的議論,對於他實在是一大裨益。
從二人的議論中,他逐漸得知,兗州家族以泰山羊氏為第一,其余如陳留阮氏、江氏、蔡氏,濟陰卞氏、郤氏,泰山胡毋氏、高平劉氏、郗氏、王氏等均為二等士族。而在朝中之人則以尚書左仆射魏舒為首,魏舒出身任城國,也是當前的兗州大中正,負責全州人士的品評。
席間張禕試探卞粹,隱隱提起父親張華的想法,卞粹稍稍沉默後,突然間有些鄭重地問道:“大兄,你對‘九品法’如何看?”
“怎麽,莫非賢弟不出仕,是因為九品銓選人物太過隨意,無法體現出才華不成?”
“魏立九品法,本為權宜之計,誰知流傳至今,竟成定製。其法未必能夠挖掘到人才,缺陷卻是極多,導致大量有識之士沉淪於鄉野,小弟每每見之,未嘗不痛心疾首。”
“賢弟,冰凍三尺,非一尺之寒。去年平滅江左,大晉已盡得後漢舊疆,挾平吳之勢原本是改變九品法的好時機,只是……”
張禕聞言心有戚戚,范陽張家作為寒門之一,對九品法也著實感同身受。
當初自己被品評時,不過得了一個“中上”的評價,也即是鄉品四品,在九品中已非上品。可是捫心自問,自小在父親嚴厲管教之下的他,即便算不上學富五車,在一乾同齡人中也是出類拔萃的存在,難道就真的配不上一個上品的名額麽?
如今父親有統籌滅吳的功勳,聲名如日中天,二弟也不過才得了一個“上下”的鄉品。而那些士族子弟,不但可以輕而易舉地得到“上中”的鄉品,而且可以恣意選擇起家官職,一旦不符合心意,便會交章攻擊,即便本州大中正,亦無法奈之何。
父親在自己這個年紀,已經是當今陛下的心腹。而在別人看來,自己不過是得蒙父蔭,才成為亭侯。可是誰又知道,那時的九品法尚有銓人之能,而如今門戶板結,早已如同一潭死水?
“去年冬日朝會,司隸校尉劉毅曾經上書陛下,言九品之法有八損,宜趁勢革新,而尚書令衛瓘亦上書讚同廢九品,除中正,可惜不得施行。”
卞粹皺著眉頭道:“竟有此事?劉司隸上奏之疏兄長記得其中內容否?”
“筆墨伺候!”
不多時下人端上筆墨,張禕推開鎮尺,頓時筆走龍蛇。張韜站起身來圍了過去,見到大兄寫的乃是行書,其筆法已得父親精髓。而姐夫卞壼則輕輕讀了起來:
“臣聞:立政者,以官才為本,官才有三難,而興替之所由也。人物難知,一也;愛憎難防,二也;情偽難明,三也。
今立中正,定九品,高下任意,榮辱在手。操人主之威福,奪天朝之權勢。愛憎決於心,情偽由於己。公無考校之負,私無告訐之忌。用心百態,求者萬端。廉讓之風滅,苟且之欲成。天下訩訩,但爭品位,不聞推讓,竊為聖朝恥之。
夫名狀以當才為清,品輩以得實為平,安危之要,不可不明。清平者,政化之美也;枉濫者,
亂敗之惡也,不可不察…… 今之中正,不精才實,務依黨利,不均稱尺,備隨愛憎。所欲與者,獲虛以成譽;所欲下者,吹毛以求疵……或以貨賂自通,或以計協登進,附托者必達,守道者困悴……是以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慢主罔時,實為亂源。損政之道一也。”
“好!好一個‘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劉司隸真乃國家柱石也!”僅僅只是“一損”,已經讓卞粹激動地叫了起來。劉毅的奏章,恰巧說出了他的心聲。
於是他屏氣斂聲,繼續看了下去。
“置州都者,取州裡清議,鹹所歸服,將以鎮異同,一言議。不謂一人之身,了一州之才,一人不審便坐之……夫桑妾之訟,禍及吳、楚;鬥雞之變,難興魯邦。況乃人倫交爭而部黨興,刑獄滋生而禍根結。損政之道二也。
“……今之中正,務自遠者,則抑割一國,使無上人;穢劣下比,則拔舉非次,並容其身。公以為格,坐成其私。 君子無大小之怨,官政無繩奸之防。使得上欺明主,下亂人倫。乃使優劣易地,首尾倒錯……損政之道三也。
……
“前九品詔書,善惡必書,以為褒貶,當時天下,少有所忌。今之九品,所下不彰其罪,所上不列其善,廢褒貶之義,任愛憎之斷,清濁同流……損政八也。
“……至於中正九品,上聖古賢皆所不為,豈蔽於此事而有不周哉,將以政化之宜無取於此也。自魏立以來,未見其得人之功,而生讎薄之累。毀風敗俗,無益於化,古今之失,莫大於此。愚臣以為宜罷中正,除九品,棄魏氏之弊法,立一代之美製。”
張禕微醺之際一氣呵成,卞粹遍觀上下,亦是擊掌稱妙。劉毅的這篇奏疏可謂是將“九品官人法”的弊端揭露的淋漓盡致,若是能夠施行,則當今士林必會為之一振、兩漢之風骨重現於當世,只是可惜如今已是積重難返,即便挾滅吳之威,陛下也不敢輕易改革。
張韜見二位如癡如狂,心中冷笑。司馬炎作為皇帝,可比誰都知道王朝的弊端。可若是廢除九品法,豈不是與諸世家作對?這已經相當於剝奪了司馬氏的統治根基,如何能夠施行?
當一個王朝建立在謊言之上,那麽必然需要無數個謊言才能掩蓋住當初的真相。而任何一個微小的真相都可能引發王朝的坍塌,讓他們不得不戰戰兢兢地小心應對。
他原本還想與二人討論科舉制度的可行性,見到他們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不由拍拍嘴打個哈欠道:“姐夫,時辰不早了,容小弟下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