鵲橋仙外,太史翼偎依在角落裡,一邊啃著麥餅,一邊時不時地看向酒樓。在二樓鄰窗的長桌上,數人觥籌交錯,不停地品嘗著美酒佳肴,其中一人,正是他苦苦追尋的王彌。
一想到東萊孫氏數幾十口人躺在血泊之中,他忍不住又咬了一口麥餅。
麥餅有些發黑,咬在嘴裡“哢哢”作響,可是太史翼渾然不覺,擰開水囊的木塞就了口水,繼續目不轉睛地注視著。
身邊的小吏薑鍾滿懷不解地看向太史翼,憤憤道:“老大,我們為何不進酒樓抓捕這廝?”
“洛陽乃是帝都,豈容我等在此造次?這酒樓往來皆是達官貴人,若是我等在此動手,一旦事發,只怕會牽連到府君。你我稍安勿躁,會有機會的。”
作為東萊郡的賊曹掾,緝捕盜賊一向是他太史翼的職責。王彌殺盡孫氏滿門,在王家的壓力下,他知道太守能夠默許自己繼續追捕,已經是難得的通融。若是因此而在京城鬧出風波,只怕最後會有太多無辜的人會因此而受到牽連。
薑鍾揚手將麥餅摔在地上,滿臉怒氣道:“這他娘的到底是什麽世道!窮凶極惡的的人在高樓裡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我等反而要在烈日下暴曬,吃這些連豬都不吃的東西!”
“一路追來,盤纏早已用盡。鍾,你若是實在受不了,就暫且回去吧。”太史翼看向薑鍾的目光中充滿了柔和,更是充滿了堅定。
“老大!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
“我明白,王彌這廝武藝嫻熟,兼之為人狡詐,就連我也沒有把握在短時間內將他抓捕歸案。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以我的想法,你還是先回去吧,回去給伯母報個平安。”
太史翼說著將麥餅放入布兜之中,如今的他,任何一點糧食都不能浪費掉。
“老大,你看,那位不是在定陶遇到的小公子麽?”
正在此時,薑鍾突然指著行駛過來的馬車,興奮地叫了起來:“你於他有救命之恩,何不就此求助於此人?我觀他衣衫華貴,必是出身富貴之家。若是有他相助,緝捕王彌無疑事半功倍——”
然而說到半晌,卻覺得空氣有些冷清,回頭看時,太史翼早已走得遠了。薑鍾不由苦笑地搖了搖頭:這個太史大哥,脾氣當真是又臭又硬,連一絲人情也不想欠別人的。
在這一瞬間,他突然覺得眼角有些濕潤。看著那道決絕的背影,咬了咬牙,快速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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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
張韜坐在馬車中打了一個噴嚏。他揉了揉鼻子,看向晴朗的天空,忍不住疑惑道:“這是誰在念叨我呢?”
虞圓睜大著一雙圓圓的大眼睛,不由輕笑道:“小公子,儂莫不是感染了風寒。”
“公子我這麽壯,怎麽可能感染風寒。”張韜故意板著臉,一副嚴肅的樣子。看到虞圓有些驚恐,終於連他自己也笑了起來。
雖然最近齊王復出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的,但是對他來說,重點還是在“鵲橋仙”上。
自從那日掌櫃唐愚知道算盤的用法,每日裡都將帳目算上數十遍。沒有其他原因,單純是因為想熟練算盤的用法。
過後不久,他製作算盤的事情也傳到了父親的耳中,又被父親叫過去語重心長地叮囑了一遍,說的無非是勤學苦讀莫要荒廢光陰。在檢查他最近學習進度的同時,又給他加了些作業。
如今的他,
至少在模仿鍾繇的行書上已經可以寫的有模有樣。 按照父親的說法,蒙學的書不過是入門。既然《漢三蒼》、《凡將篇》與《急就篇》已經熟練,那就該在培養書寫的同時,在“經”與“史”兩方面選擇一個進行深造。【注:後世“經、史、子、集”的書籍四分法就是發軔於鄭默的《魏中經簿》,荀勖續之以《晉中經簿》,采用“甲乙丙丁”的分類方法,經後世學者累積,漸成。】
當然,哪怕父親再博學,主修還是儒家經典。哪怕經學再衰落,作為官方的統治學說,還是仕子們學習中避不過去的學術重點。尤其是經學中的“王學”,更是官方指定的學術正統。
所謂“王學”,便是王朗、王肅一脈的學說。東海王氏之所以能夠顯赫,並不僅僅是由於王肅之女王元姬嫁於文帝司馬昭的緣故,還因為王氏數代在經學上的造詣。
王肅傳承家學,又師從“荊州學派”的大儒宋忠,最終遍注諸經,完成了對鄭玄的顛覆與超越,成為學術界一代巨擘。
當然,無論是王肅還是鄭玄,都屬於古文學派。哪怕鄭玄從馬融的“馬學”中脫離出來,綜合今古,學術重點還是在古文經上。
不過在二人之前,經學大多都是各家家學。前漢時期獨尊今文經,朝廷設立五經博士,到了後漢初期,逐步演化為五經十四家。
比如說為《易經》作注的有無數人,最終被采納為“官學”的只有四家,分別為施、孟、梁邱、京氏。
除了《易經》之外,《尚書》、《詩》、《禮》、《春秋公羊》等其余四經也均有朝廷規定的官學。也就是說,只有被設立為五經博士的“官學”,才有資格在太學招收學徒。
也由此,形成了一整套“師法”與“家法”,而每一家都有其固有的輝煌。
舉幾個例子,兩漢之交,汝南袁良研習《孟氏易》,而後傳於袁安,從此成為家學,開啟了汝南袁氏“四世三公”的輝煌歷程。而楊震主修《歐陽尚書》,將之定位家學,才重新將弘農楊氏重新推向巔峰。
如此等等,博士各以“家法”教授弟子於太學。師生傳授之際,要遵守一定的師生關系,不能混亂。這叫作“守師法”和“守家法”。
先有師法,然後有家法。
師法,指一家之學創始人的說經。家法,是指一家之學繼承人的說經。
例如董仲舒通公羊學,立為博士,他的說經即為“師法”。再傳下去,其弟子更為章句,又衍出小的派別, 如“顏氏公羊”、“嚴氏公羊”,就是家法。如不守師法、家法,非但不能任為博士,即使已任為博士,一旦發現,也要被趕出太學。如前漢《孟氏易》傳人孟喜,從田王孫學《易》,即因不守家法,不得任博士。
後漢時期古文經後來居上佔據正統,尤其是後漢章帝時期,天下儒生在白虎觀開會,統一認知,寫成《白虎通義》,今古之爭才在一定程度上得以緩解。
然而無論是鄭玄還是王肅,由於他們遍注諸經,對今古學說進行融會貫通,在老一輩的儒學正統中,卻被目之為“混亂家法”。
張韜苦笑著搖了搖頭。
公允地說,鄭玄與王肅等人打破了各家經學之間的藩籬,無疑是很偉大的成就。但也正是由於鄭、王之爭,意味著經學的整體衰落。雖然如今“玄學”尚未登堂入室,卻已經對經學造成了極大地衝擊。
即便如此,想要在這個時代有所成就,經學還是不能不修。而在五經之中,他第一個選擇的便是《京氏易》。
他當然不知道,原本在定陶曾經救過他一名的太史翼,就這樣與他擦肩而過。而原本持劍脅迫自己的王彌,卻在自己的酒樓裡大快朵頤。
“鵲橋仙”已經逐漸走上正軌,雖然很多菜式的供應鏈還遠遠算不上完善,畢竟已經形成一個良性的循環。隨著酒樓的逐漸做大,他現在越發感覺人手短缺。
這次從家中回來,他便要與掌櫃唐愚商議一下。畢竟雖然現在天氣還很熱,也要提前為冬季做準備了。他想抽調一些人,在城外的莊園裡試種大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