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愷臉色鐵青,八百裡駁是他花費大力氣培育出來的絕世良種,也是讓他在權貴子弟中出盡風頭的利器。數日前剛從中護軍羊琇手中贏得五百萬錢,沒想到今日便被王武子一箭射殺。
他與王武子較量了數十次,每一次都將之大敗。對方的射藝他是再清楚不過的,根本沒可能在百步之外命中奔跑中的八百裡駁。
難道這其中有什麽貓膩不成?他有些想不明白。
此時此刻,一位蒼頭將血淋淋的牛心呈給王濟。王濟伸手接過,竟將那牛心放在嘴中咬了一口,然後擲之於地。
張韙看到此處,轉身看向自己的弟弟,語重心長道:“王武子豪桀傲縱,風姿英爽,雖氣蓋一時,總歸失之輕佻,非長命之主,吾弟其勉哉!”
“多謝二哥,小弟省得!”
張韜朝著張韙告了一禮。他的這位二哥為人雖然沉默寡言,對他卻是赤心以待。
當此之時,玄學興盛,儒學衰退。亂世之中,嗜血好殺之徒、忘恩負義之輩充滿朝堂,正人君子紛紛遠遁。理想與現實的反差,導致儒家的種種規則成為笑話,失去了原本的束縛作用。
但是張華卻始終以入世之態兢兢業業,以終結亂世為己任。這種家學氛圍也傳遞到張禕張韙身上。張韙看不慣王武子的恣意放誕,借以提醒幼弟,免得為其所引誘。
不說這裡兄弟相得,那邊石崇見到王愷怒氣衝衝,卻是大笑著走了過去,哄笑道:“王君夫,我正要與你賭鬥,不曾想卻被王武子撥得頭籌。你一定在納悶,為何武子射藝在短短數月之中突飛猛進吧?”
“正要向季倫請教。”王愷知道自己這個虧是吃定了,有了前車之鑒卻不能在以後重蹈覆轍。他隻好壓下心中憤懣,拱手向石崇問道。
“也是你家老蒼頭不稱職,自從上次武子敗於你之手,便以設立馬場為名在義井裡買了一大塊土地。那馬場四面金埒(?liè)(指圍牆),全部以金錢鋪就,我在城陽便聞武子在其中日夜馳射,君夫你身在洛陽卻毫不知情,今日之敗豈不在情理之中?”
王愷聞言,猛地看向不遠處一下人,臉上頓時殺氣騰騰。他拿起牛鞭,“啪哧”一下甩在那人身上,立時將其單衣撕裂。那人匍匐在地,全身瑟瑟發抖,卻不敢出一言以辯。
這番情景落在眾人眼中,便有幾人恭維王愷家法嚴明。張韜卻只在其中看到了蒙昧與血腥。正好此時王濟興致寥寥,直接轉身離去,他也便跟了上去。
上與下,也許永遠沒有平等。正是有了無數黑暗的襯托,光明才顯得如此可貴。然而無數人在黑暗中掙扎的人,原本每個人都具有光明的本源,最終卻將靈魂出賣給了撒旦,只為了換取人生中的那一絲光芒。
張韜此時很難受,仿佛又回到了前世,那是他揮之不去的夢魘。這還不算什麽,他深切地意識到自己不是神,無法改變一切,這才是讓他最絕望的地方。
整個帝國剛剛經歷一場近百年的戰亂,無數生靈顛沛流離,歷盡艱辛終於在夾縫中生存了下來。然而稍有安定,洛陽城的達官貴人們便急不可耐地將所有可以攫取的權利抓在自己手中。
他們妄想著可以世世代代成為人上之人,肆意地揮霍著所有。哪怕是皇帝,也無法束縛他們的行為!這是一塊被拆解的七零八落的拚板,只是在表面上湊合成一整塊。塊與塊之間充滿著裂痕,隨時可能再次碎裂。
江左、蜀中、關隴、幽並,
以及各懷鬼胎的各大世家,這是一個無解的局面。歷史上當各大板塊的應力集中到一點爆發後,最終將掌權的張華撕裂的屍骨無存,然後義無反顧地滑向亂世之中,再也無法遏製——直到三百年後隋文帝楊堅統一全國。 “又發呆了嗎?”張韙感覺到幼弟有些異常,不由地在他額上摸了摸,入手處並無異常。
若不是看他神情並無痛苦,且從小無數次呈現出這一面,張韙早已經帶著幼弟直奔家中。然而他知道,當初連宮中禦醫也無法看出這年僅五歲的小弟具體出了什麽狀況。
如果說有一個人知道,那一定是父親。
父親對三弟實在是太過於偏愛了,且對於癡呆的狀況也並不急迫。他總是在三弟犯傻的時候,以“生死有命急也無用”為理由,來安慰母親。
張韙搖了搖頭,將亂七八糟的想法驅逐出腦海,不由自嘲地笑道:“真是近朱者赤,和三弟在一起久了,只怕也會變得癡呆吧。”
他想到妻子鮮於氏身懷六甲,來年自己也是做父親的人了, 一時之間又是興奮又是忐忑。
出得莊園,王濟對張韜的的印象不錯,便邀請他前往王府做客,被張韜禮貌地回絕了。他現在隻想回到家中,也許王濟對自己很好,然而王濟、王愷等人本質上並無不同。
再加上他砍伐了和嶠的李樹,讓張韜對他的評價又低了幾分。
這是一個外寬內忌的人物,當你不如他的時候,他非常樂意表現自己的仁慈。甚至會為了你做任何事,一旦你在某方面超越於他之上,那麽你的麻煩也就來了。
他會想出任何方式來擊敗你,直到你失去了挑戰,或者失去了威脅。和嶠如此,王愷也是如此。他看得出石崇對待王濟的時候,亦是恭敬居多。
石崇在後世以巨富出名,乃是大晉第一富豪。然而此時雖然在洛陽小有名氣,畢竟失去了老爹石苞的庇護。他還在積累財富的路上,論有錢,並不如王愷與王濟。
甚至於,那個未曾露面的中護軍羊琇以及吝嗇異常的和嶠,恐怕財富也在他之上。
張韜坐在馬背上,由張韙在身後扶著他,一路向家中走去。經過義井裡時,只見裡中在太陽下金光四射,偶爾傳來馬匹嘶鳴聲。
張韙扭轉馬頭走了進去,指著眼前的圍牆道:“這馬場金埒全部用錢幣砌成,王武子數次敗於王君夫,便以養馬為名在此處馳射,今日終於一償所願。”
張韜看了過去,只見金埒內壁上布滿了無數斑點,那是箭頭留下的痕跡。
這個王濟,心眼之小並不下於和嶠。只是為了出口氣,竟然花費了如此大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