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東國，偃京。

“承萬裡，我說你能不能別坐在上面，這些雕塑很貴的。”一個長相普通的老人佝僂著腰，走到一處朱雀雕像面前，抬起頭，很隨意地一攤手，從袖子裡探出一條靈活的機械臂。指頭大小的金屬單元不斷重組，很快變成了長達三米的一條長鞭，朝坐在朱雀頭頂的承萬裡卷去。

正在眺望遠方的承萬裡消失在風中，機械臂找到他剛才坐的地方，頂端的絨刷輕輕的擦拭了一下。

“吳老頭。”承萬裡的聲音從身後的青龍雕像傳來，盡管遠隔幾百米，但被恩賜控制的微風還是準確無誤的把聲音傳到了吳啟明的耳朵裡:“你整天鼓搗這些老東西，我聽說聯邦都開始放任機器建造一座城市了。”

吳啟明立刻發出一聲嗤笑，年邁的他見多識廣，所以顯得不慌不忙，但就是這一點，讓他和風風火火的承萬裡難以合作到一起。

“這沒有意義。”吳啟明細心的整理腳下的花草，整片院子都是他的心血，包括這裡的一草一木:“無論人類給機器的權限有多大，最關鍵的永遠掌握在人類的手上，如果不這樣，聯邦這個時候已經垮了。”

“你不擔心他會超過我們?”承萬裡不知從哪裡掏出一壺黃酒，一時間，酒香順著清風飄蕩在這寬闊的院子之中。

沒有人會有意見，因為這附近很難見到一個活人。

這裡是偃京的明園明故址，五年前，這裡就開始禁止遊客進入，以吳啟明為首的東國古遺跡規劃院，開始了複原這片建築群的歷程。

當然，用的是現代技術。

“不擔心。”吳啟明緩緩說道:“論技術，我們不比他們弱。”

似乎是響應他的話，吳啟明寬大的衣服下，伸出了無數細小的機械臂。它們都由最基本的機械單元構成，理論上可以組成任何形狀，而控制他們的，是這片明園明地底的中央電腦。

在人工智能的研究上，兩個大國幾乎交出了一模一樣的答卷。機械生命的誕生方式沒有人類那麽多樣化，數據庫，量子比特以及能自我更新迭代的算法，就可以在理論上構建出一個機械生命。

但在東國，他們並未賦予計算機更多的權限。許多的職業還並未被電腦代替，這偃京之外，相比聯邦，很少見到現代科技的影子。承萬裡經常在空中見到那種販賣新鮮蔬菜的飛行器，笑容可掬的老板操著普通的屠刀，問你要幾兩豬肉。即使距離計算機的誕生已經過去了快三百年，東國人依舊遵循著自己的習慣。

但承萬裡知道，這是政府刻意為之。

政府的意見，就來源於書院。

因為書院，是歷史。

東國的習俗，是尊重歷史。

承萬裡坐在高高的雕塑上，習慣性的眺望遠方，眼光落在遠處的東流閣上，裡面存放了五千年來的所有歷史，是東國的靈魂。

在這個複建的明園明裡，地底是冰冷的機械，地表卻存著古老的歷史。

這曾是讓他自豪和驕傲的東西，但是這幾年看到的事實，卻讓他有些動搖。

“來吃飯了。”

承萬裡和吳天明的耳機內，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清風拂過，承萬裡的身影消失在青龍雕像之上。細小的機械單元在吳天明身下組裝成了一隻八爪蜘蛛，托著蒼老的身體，飛快的在園內爬動。

一座古色古香的行宮內，隱隱傳來了醉人的菜香。承萬裡聞到這熟悉的味道，卻是悄悄歎了口氣。

飯桌前，一個穿著白衣的中年男子，正在熟練地擺放碗筷。大殿裡看不到任何金屬機械，

完全由人工操控分子組成的原木重現了這古建築的溫和味道，再配上這個中年男人充滿儀式感的動作和平靜的眼神，這裡仿佛就是幾百年前，封建王朝的尋常家宴。一個穿著唐裝的小男孩乖巧地立在一旁，老老實實地拿著白瓷碗，碗上印著精致的青花，但碗底已經沒有了窯號和年代。

“今天，好像沒多少人來吃飯。”蘇

不盡拿起一隻新碗又放下，沒有注意立在門外的承萬裡的表情，只是回頭讓蘇盡把碗放回櫃子。

穿著藍色印花短裙的雲芊流也跑來吃飯，她和蘇盡的身高差不多，臉上的嬰兒肥還未褪去，看起來非常的可愛。

五個人，桌子還沒坐滿一半，顯得有些冷清。

“天成怎麽不來?”蘇不盡看著吳啟明坐下，才開口問道。

“這孩子有些著魔了。”吳啟明夾起一筷子菜，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聯邦新上任了一個首席數據分析師，主管超級計算機的自主決策項目，他對這個很感興趣。”

“喜歡學習是好，別搞垮了身子。”蘇不盡和藹的提醒。

“我回頭說一下。”

飯桌上很快只剩下了咀嚼的聲音，蘇盡和雲芊流的家教很好，捧著碗默默吃飯，但承萬裡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冰涼的椅子讓他如坐針氈，可口的飯菜也味同嚼蠟。

“萬裡，你似乎有話想說。”蘇不盡雖然不能看透人心，但可以記住一切。剛才承萬裡的咀嚼頻率時快時慢，眼神還偷偷的往蘇不盡身邊瞟，想隱瞞的心情可見一斑。

承萬裡愣了一下，吳啟明沒有停下手中的筷子，但蘇盡和雲芊流，仿佛是感覺到了尷尬的氣氛，端著碗筷，嚼飯的速度慢了下來。

過了一會，似乎是下定了決心，承萬裡又重新嚼著嘴裡的飯菜。飯菜很香，但他嚼的似乎沒有滋味。

“人，越來越多了。”承萬裡夾了一根青菜，話未說滿。

“人，會越來越多的。”蘇不盡知道他話裡有話，給他夾了一塊魚肉。

望著空蕩蕩的桌子，年幼的蘇盡舔了舔嘴邊的米粒，有些困惑。

“我們就這麽看著?”承萬裡沒有動碗裡這塊魚。

“這麽多年了，東國都選擇看著。”蘇不盡終於放下碗筷，輕聲說道:“看著，所以活著。”

“以前都看著，不能現在也看著，難道你要看到最後?”

“就算世界毀滅，東國也會活到最後。”蘇不盡沉吟片刻，語氣斬釘截鐵:“我向你們保證。”

“你他媽拿什麽保證！”承萬裡把象牙筷子甩在地上，發出咣當一聲響。蘇盡和雲芊流都朝後縮了縮身子，吳啟明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搖了搖頭。

“就連東國都能造出像我們一樣的怪物，別的國家怎麽會做不到?”承萬裡騰地一聲站起來，朝蘇不盡吼道:“兩百年前，書院只有十個人，二十年前，書院只有五十個人，但現在，書院有整整一百三十七人！白澤先生擬歷代封神榜，東流閣藏盡天下歷史，誰能料到今天這個地步?院長，我們已經是自己在封神了！”

承萬裡的聲音裡是止不住的顫抖，這寧靜的大廳裡，因為他這句話，彌漫著淡淡的恐懼

但蘇不盡還是那副恬然自得的表情，因為除了蘇盡，沒有人會清楚，他的大腦裡都裝著什麽。

裝的東西多了，腦袋就沉，坐的自然就穩。

“我知道。”蘇不盡只是淡淡說道:“但我有我的立場，我是東國書院院長，我只能這麽做。”

這一句話，生生地把承萬裡要說的話堵了回去。

一陣清風卷過，承萬裡的身影就此消失不見。空中的衛星捕捉到了他的蹤跡，唯一能確定的，是他在兩個小時內離開了東國的國境。

他的碗裡，飯才隻吃了一半。

“怎麽就走了?”吳啟明皺緊了眉頭，望著滿桌的飯菜，看著空蕩蕩的座位，深深地歎了口氣。

“萬裡年輕，有魄力，也有膽識。”蘇不盡也沒了胃口，靠在椅子上，慢慢說道:“他看得透徹，但不願接受。”

“未來，真的會像你說的那樣嗎?”吳啟明臉上露出擔憂的神色。

“生命在進化，進化的時間以百萬年記。但東國五千年來，留下的歷史，都說明了一件事。”蘇不盡摸著肚子，卻說著並不簡單的話:“人類沒有進化，一直沒有。千年前犯的錯，現在依舊在犯。只是，以後或許沒有

再犯錯的機會了。”

“能算到時間嗎?”吳啟明雖然老了，但不會被這個神棍繞暈。

“你的機器都算不到，我一介書生，何德何能?”蘇不盡看著吳啟明，笑道:“以後書院要多麻煩您和天成了。”

吳啟明盯著蘇不盡的眼睛，半晌，只是歎了口氣。自顧自地收拾自己的碗筷，走出了院子。

這時，蘇盡才敢開口。

“萬裡哥哥走了?”他小心的問道。

“聰明，強大，看得清楚，卻又不甘心。”蘇不盡摸著自己兒子的腦袋，悠悠說道:“以前有人說過一句話，說看清生活真相，卻還願意繼續生活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他們錯了。”他搖搖頭:“人總會死，即使看到真相，也感受不到。但總有一天，有一代人，會迎來人類最終的結局。到了這個時候，知道全部真相的人，我不相信他們還能繼續奮鬥。”

“我不相信。”他又重複了一遍。

“那我們該怎麽辦?”蘇盡一字一頓地問道。

蘇不盡歎著氣，摸著蘇盡的腦袋，一遍又一遍，直到桌上的菜完全變冷。

“我會盡力。”蘇不盡如是說道。

。。。

聯邦，首都，提烏斯學院。

“聯邦能收集到的數據有限。”薑夔看著衛星捕捉到的小黑點，對孫無情等人說道:“我們能知道的，只有書院宣布承萬裡離開書院，從此他做的事情，和東國無關。而在那之後，他先後出現在中東和歐洲各國，沒有人知道他做了什麽。”

“就這樣?”杜少尊對這個人的印象很深，對他的恩賜，也頗為忌憚。

“那一年是很特別的一年。”無數的數據懸浮在安然的四周，有關承萬裡的軌跡，以及他出現的國家，還有這些國家在當年發生的事情，都一一呈現出來:“聯邦的夢幻之城正式啟用，太陽國和東國也先後宣布掌握了可控性人工智能的研究，歐盟緊隨其後，聖喬治大教堂走出了以十三聖職為代表的執法者，恩賜如雨後春筍般出現，聯邦也是如此。”

“那時候‘失落綠洲’這個遊戲已經問世三年了，難道那個組織也……”

“如果硬要把遊戲和這個組織掛上鉤，恐怕和聯邦也脫不了乾系。”薑夔看了孫無情一眼，問道:“怎麽樣，有什麽想法嗎?”

孫無情低著頭， 看著東國的數據在自己眼前變動，管甚的話，齊桓的模樣在他腦海中回蕩，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麽，卻又抓不住任何想法。

時間在一點點流動，增加恩賜後的虛擬執法，能清楚的看到世界正在按原有的軌跡變動。數據預測的成功率提高，包括孫無情親自收集的資料在內，這個世界的秘密被一點點的剝開。

“無名”很早就參與其中，而東國的動作，也從很早就開始了。代表著東國的執法者在世界各地活動，承萬裡的離開擾亂了這池清水，整個世界的數據流動，開始變得狂暴起來，仿佛是承萬裡牽起了一場大風。

但最後，到底是誰收留了他，他又去了哪，聯邦也沒有調查清楚。

時代在進步，但不會讓這個世界更透明。每個國家都建立起自己的屏蔽網，很多數據的收集，成了麻煩。

於是，這一個個國家，在聯邦眼裡，變成了一個個黑箱。

這黑箱裡，醞釀著說不清的陰謀。

而現在聯邦，就是想要破開這些黑箱，他們無法忍受自己不能掌握局勢。影子聯合國發生的事情，提烏斯學院發生的事情，已經說明世界的和平，慢慢走到了盡頭。

“繼續吧。”時間已經過去了將近半天，年邁的薑夔開始感覺到疲憊，但是數據還在源源不斷的流入這個系統，中央智腦在耗費極大的電能，來完成這耗時耗力的分析與預測，因為這關系到聯邦的未來。

“最後一個失蹤案，和非洲聯盟，上將卡塔爾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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