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四外一片寂靜,村莊裡,家家的燈火,都已經熄滅了。
一輛自行車,沿路飛馳,飛快地騎進荷花寨裡。
自行車左拐右繞,進入寨內,徑直奔向何家大院。
這個騎自行車的人,正是剛剛從戰場上逃出來的郎秀。
他帶著便衣隊一半的人馬,前往清水河,給治安軍充當前衛偵察,沒想到,還沒到達目的地,便突然遭遇到埋伏,一陣暴雨似的槍戰,手下死傷殆盡。他憑著狡猾,匆忙逃了一條性命。
但是郎秀肩膀上,被流彈擊中了,血流滿身,痛得要命。但他不敢休息,咬牙騎車一路飛馳,逃離戰場。
剛才那一陣彈雨,想起來讓人後怕啊。
槍聲一響,郎秀便立刻判斷出:這是南宮仕的遊擊隊。他跟著南宮仕乾過一段時間,對這支隊伍的稟性特點,有些了解,襲擊之突然,攻擊之猛烈,瞬間便如驚濤駭浪,將敵人淹沒。
除了草花灣遊擊隊,再沒有別人。
可怕啊。
現在,郎秀滿身是血,滿頭是汗,騎著自行車,到達荷花寨的時候,他覺得身子發虛,腦了發暈,知道流血過多,也會斃命,便匆匆拐了個彎,騎到何家大院。
此時,何家的二小姐何碧瑤,正在家裡休禮拜天。
她正在自己的房間裡睡覺,忽然發覺院裡似乎有人聲,起身睜開惺忪的睡眼,掀開窗戶上的紗簾,朝外看去,只見幾個家人,打著燈籠,忙著在院裡走來走去。
半夜裡,怎麽了?
鬧賊了?
一會,傳來一陣吵嚷聲。是大姐的聲音,聲音凶巴巴的,厲聲厲色,大半夜的,她在跟人吵架?
何碧瑤覺得奇怪,穿衣下床,開門出屋,她看見家裡的客廳裡,燈火通明,吵嚷聲,正是從那裡傳出來的。
“你給我閉嘴,”是父親的吼聲。
何碧瑤皺了皺眉頭。最近,父親和大姐,總是在吵架,大姐變了,她總是跑出去跟一個叫“羅榮軒”的人在一起,悄悄搞秘密活動。
難道今天……
何碧瑤走到父母窗下,向裡望去,這一望,不禁嚇了一跳。
八仙桌旁坐著一個滿身是血的人,頭髮散亂,塵垢和汗水,把臉上染得花花道道。一個家丁正在給他清洗包扎傷口。
父親和姐姐,都站在旁邊。
呀,是表哥郎秀。
他這是怎麽了?
何碧瑤並不知道郎秀的真實身份,南宮仕在城裡跟她吵嘴的時候,心急氣盛,並沒把事情給說清楚。
他不是跟著南宮仕在參加抗日嗎?是打仗受傷了?那麽……何碧瑤的心裡,不由咚咚地跳起來。
他們打了敗仗麽?出什麽事了?南宮仕是否安全……
想到南宮仕,何碧瑤一陣心跳,慌張,南宮仕怎麽樣了?她伸手便推客廳的門,準備跟表哥問問清楚。
這時,姐姐在屋裡,又嚷開了:
“表哥,這就是你當漢奸的下場,你還怨得了別人麽?”
窗外的何碧瑤,吃了一驚。
郎秀是漢奸?
她腦子一轉,頓時恍然大悟,不由得目瞪口呆,怪不得,南宮仕這樣對待自己,原來……表哥是漢奸。
那麽,他是……去南宮仕的遊擊隊臥底的麽?想到這裡,何碧瑤腦子一陣頭暈目眩,差點跌倒,趕緊扶住了牆壁。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她的眼淚掉了下來。
南宮仕說的,
原來是真的,表哥是自己介紹給他的,怪不得他瞅著自己就象是個仇人,原來是這樣。 “你有完沒完?”屋裡傳來父親何順發的吼聲,“碧彤,你越來越不象話了,在家裡,說什麽漢奸不漢奸,咱們都是莊戶人,不安安分分地過日子,瞎摻和什麽外面的事……”
“國家有難,哪有你的安生日子?給日本鬼子做事,有辱家門,表哥,你要是再不懸崖勒馬,早晚會送命,遺臭萬年。”
“閉嘴……”
父親和姐姐,高一聲低一聲的爭吵,不斷傳出來。
何碧瑤腦子轟轟響,她捂住胸口,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間。
進了屋裡,關上門,她靠住門扇,呆呆地站著。
一行眼淚,從臉上流下來。
這些天以來,她滿腹委屈,滿心的悲傷,滿懷的失落,始終也搞不明白,南宮仕為什麽要那麽對待自己,她十幾歲的生命裡,從來沒有對一個人的在乎,象這樣重過。
這些天的傷心,失落,十幾歲的少女,卻無處訴說。
現在,終於弄明白了。
表哥那麽一個儒雅、博學的人,熱情洋溢,博古通今,他……竟然是漢奸!而且自己親自把他介紹給南宮仕,參加抗日隊伍。這太可怕了。
南宮仕說自己是美女蛇,他那天面對自己,那仇恨的目光,想起來便覺得可怕。
原來是這樣。
不是誤會,南宮仕說的是真的。他把自己看成漢奸,看成美女蛇,都是有緣故的……想到這裡,何碧瑤心裡忽然通暢了許多,她想,南宮仕是個抗日軍人,對待“漢奸”怎麽能不痛恨呢?他……只是罵了我幾句, 已經是很客氣了……
淡淡的月光,透過窗紗,照進屋裡。
何碧瑤攏著薄被,坐在床頭,呆呆地瞅著窗外。
南宮仕的音容笑貌,又湧進她的心裡,他在千戶鎮擂台上的英武,在栗子溝村外的談笑風生,在城裡對自己橫眉立目,滿臉的鄙夷和憤怒……
她就這麽呆呆地坐著,想一陣,哭一陣。
…………
何家的客廳裡,爭吵仍然在繼續。
父親何順發氣得呼呼喘氣,衝著大女兒瞪眼發火。
“你還好意思說別人,二十來歲的大姑娘,整天不著家,東跑西顛搞歪門邪道,日本人也好,美國人也好,與你有個勞什子關系?這年月,各掃自家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郎秀倒是平靜下來,他包扎好了傷口,站起身來,“姑父,不要說了,表妹是個有見地的人,大家政見不同,也沒什麽……”
“唉唉,”何順發皺著眉頭歎氣,“都別說了,休息吧,休息吧。”
“姑父,我這就走,不給大家添麻煩。”
“你這叫什麽話?自家人,哪裡說什麽麻煩。”
然而郎秀堅決不肯住下。
他象平常一樣,客客氣氣地跟何家告別,推起自己的自行車,走出大門。
“姑父,表妹,我還有事,咱們改日再聊。”
出了何家,郎秀蹬上自行車。
他臉上的微笑,拐過牆角便消失了,臉上的肌肉顫動著,咬牙切齒,眼睛裡冒出一股陰森森的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