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戶鎮。
宋正豪那座寬敞闊綽的豪宅裡。
宅中間那座寬大的客廳,青磚鋪地,紅木桌椅,玉石屏風,牆上的名人字畫,都透出這是一個門庭顯赫的大富之家。
宋正豪和他的兄弟,偽軍中隊長宋富貴,正坐在八仙桌兩邊的太師椅上,進行“密談”。
屋裡一片靜寂,宋富貴手指間夾著根香煙,煙霧緩慢地上升繚繞,一直飄到屋頂的雕花紅漆梁柱上。
宋正豪胖嘟嘟的圓臉上,露出一絲微笑,顫動著嘴唇上的八字胡,開口說道:“剛才,皇軍安插進共軍心臟裡的秘密情報員,又送來通知了。”
“嗯,”宋富貴抬了抬眼皮。
“這回,他們要出動一個小隊的人馬,去頭道溝。”
“一個小隊,唔……還不夠塞牙縫的。”
宋正豪皺了皺眉頭,“你別老吹牛行不行?如果能全殲共軍一個小隊,這戰功還小麽?在日本人面前,就有了討價還價的資格。你別忘了,南宮仕是個難對付的家夥,上回,撈到網裡,又讓他溜了。”
宋富貴翻了翻眼皮,“唔……頭道溝?這個小地方,到處是山,地形複雜。正好利於咱們埋伏兵馬。奶奶的,這回,一定不再讓南宮仕逃掉了。”
“對,”宋正豪的眼睛裡放出一股凶光,“活捉南宮仕,讓日本人看看,到底誰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漢,然後……”他發狠的攥了攥拳頭,“然後咱們再招兵買馬,進軍縣城,把這一片地區的大權,給抓到手裡……”
“哈哈哈,”宋富貴聽他說得得意,也高興地笑起來。
“哈哈哈……”
笑聲就象黑夜裡的梟叫,充滿了陰毒恐怖,讓人聽了不寒而栗。
牆上的西洋自鳴鍾,“當”地響了一聲。
宋富貴收住笑聲,緩緩聽了兩口香煙。又問道:“情報員有沒有偵察出,那些秘密的暗殺事件,到底是誰乾的?”
“沒有,”宋正豪搖了搖頭,“他說,似乎不是遊擊隊所為。我已經命令他加緊探聽。這些神秘殺手,即使不是八路,也是其他抗日分子。必須把他們找出來,除掉。”
“嗯,”宋富貴嘴裡噴著香煙,他想到那幾個被殺的手下,死的血腥而恐怖,有的被抹了脖子,有的被刀穿胸口,而身上,又奇怪地留下一朵血痂凝成的梅花。
可怕啊。
恐怖的血梅花,下一次會落到誰的頭上?
…………
此時,一輛彩棚馬車,正走在通往千戶鎮的大路上。
車上有個穿得花枝招展的小姑娘,是何碧瑤。
她坐了彩棚馬車,跟著父親何順發一起,去往千戶鎮。
何順發對女兒說,去鎮上“會朋友”,讓她跟著去玩。
何碧瑤這個年齡的女孩兒,對於出去“遊玩”,自然是興高采烈。
千戶鎮雖然不大,但她想到那回在擂台賽上看見南宮仕比武,便從心裡湧起一陣甜蜜的回憶。
他的身姿,多威武啊,就象一匹勇武神氣的駿馬,若不是因為傷還沒好,肯定能打得過那頭大黑熊。
馬車到了千戶鎮,徑直進入宋正豪的大院裡。
宋正豪很熱情地迎接何順發父女,兩個人都是富戶,以前多有來往,雖然這幾年宋正豪投靠了日本人,關系慚疏,但老交情還在。
何順發隨著宋正豪進了大客廳。
何碧瑤跟著一個使喚丫頭,走進另一間書房。
“二小姐,
這是我家公子。” 書房裡,有一個穿著學生裝的年輕人,頭戴一頂黑沿帽,瘦削精神,鼻梁上架著副眼鏡,一副文質彬彬的模樣,他朝何碧瑤笑道:“我叫宋翰,在天津上學。”
“你好,”何碧瑤沒想到會遇到這樣一個青年男子,心裡有些緊張。
這間書房很雅致,靠牆的一排書架,擺滿了古裝、線裝的各類書籍,書桌圓凳,全是紅木打造,宋翰給何碧瑤沏了一杯綠茶。
“聽說二小姐平時雅擅文學,請多指教。”
“哪裡呀,”何碧瑤笑道:“你這屋裡書真多,呀……這麽多外國抒情文學,真好。”
兩個人聊起文學,宋翰口才甚好,說起雪萊、莎士比亞、哥德……信手拈來,頭頭是道,一副飽讀詩書的模樣。他對何碧瑤說:“眼下咱們年輕人,就是要讀書救國,多讀書,多崇古,民族振興,就寄托在咱們這一輩知識的積累上……”
“可是,當前時局,這麽亂,你怎麽看?”
何碧瑤亮晶晶的眼睛,瞅著宋翰。
“時局,不是咱們關心的事,”宋翰搖頭晃腦的說:“丘八們打仗,那是他們的事,世道再亂,我自巋然不動,由亂而治,也是歷史的必然嘛。”
何碧瑤沒有作聲,把目光轉向靠牆的那排書架。
宋翰的話,她心裡隱隱覺得不對。雖然這個小姑娘還沒有形成自己的世界觀,但眼下日本入侵,國家危亡,總不能說“與自己無關”吧?
若是南宮仕,他會怎麽回答?
想到南宮仕,何碧瑤心裡湧起一陣自豪,她覺得,南宮仕才是個真正的英雄,他在戰場上,正在為國家拚殺,浴血奮戰。
南宮仕認不了幾個字,但是,他與滿腹學識的宋翰比起來,是誰在救國?
宋翰又滔滔不絕地大談起“諸子百家”,說:“自古以來,文治武功,總是要把‘文’放在‘武’前,胸有經綸,才能治大國若烹小鮮……”
何碧瑤反駁道:“那麽國家有難,民族塗炭……”她說到這裡,忽然停住了口。
不行啊。
何碧瑤心裡忽悠一下,宋家是什麽人?他們投靠日本人,是漢奸,怎麽能說涉及抗日的言論呢?自己太幼稚了。
停住口,沉默下來。
兩個人的交流,有點冷場。
何碧瑤覺得心裡有點別扭。她掉轉話題,附和著宋翰,聊了一陣唐詩宋詞之類,不知道為什麽,總是有一種怪怪的感覺。
她告辭出來。
從宋家辭別,坐上馬車回荷花寨的時候,父親何順發問道:“碧瑤,你覺得宋家公子,這個人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人品啊,長相啊,學識談吐啊。”
何碧瑤心裡湧起一陣莫名的反感,她感到父親的話裡有話,而其中暗含的滋味,又讓自己既難堪又別扭。
“長相很好,學識很好,談吐一般,可是,這與我有什麽關系?”
“宋家可是世家,不光有財,而且幾輩都是人才,據說正豪的大公子宋翰,才高八鬥,少有大志……”
“得了得了,”何碧瑤打斷父親的話,“你沒看見,他們全家都是漢奸……”
“噓——”何順發趕緊打斷女兒的話,喝斥道:“別亂說。”
“本來就是。”何碧瑤嘟囔道。
“大人的事,用不著你們小孩子操心,現在兵荒馬亂的年月,咱們這樣的莊戶人,少跟著外面的人瞎摻摻,不論他們哪一幫哪一派,都跟咱們沒關系……”
何順發皺著眉頭,心裡也是無限煩惱。他是個遵循“各掃自家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人,日本人也好,美國人也好,只要別擋了自己的生活財路,就阿彌陀佛。
可是自己的兩個女兒,看起來都不願意聽自己的話。
大女兒何碧彤,跟著一個國民黨方面派來的羅榮軒,東跑西顛,說是“抗日”。
小女兒何碧瑤,眼看著也傾向“抗日”。
抗你奶奶個日,都跑出去抗日,就沒人再顧這個家了麽?
何碧瑤背過身去,不再理會父親。她的心裡,不知不覺又想起了南宮仕,把粗獷豪放的南宮仕,和滿腹詩書的宋翰作著比較。
想起南宮仕,她的心裡便湧上絲絲的美好和甜蜜, 一種無拘無束,暢快歡喜的感覺溢滿心頭。這和與宋翰談論古典詩書,完全不同。
什麽時候,能再見到南宮仕呢?
這兩天,遊擊在荷花寨裡開展工作,表哥晚上也曾經到過家裡,可是她沒有找到南宮仕。也不好意思跟別人去問。
也許,他正忙吧,他是遊擊隊長,有多少正事要乾啊,也不好意思去打擾他。
何碧瑤嘴角露出一絲微笑。眼睛出神地盯著遠處。
她不知道的是,南宮仕此時正在遠處,一箭地遠的地方,用眼睛盯著她。
當何家的馬車,出了荷花寨,去往千戶鎮的時候,南宮仕埋伏在遠處的一處高崗後,悄悄觀察。
彩棚馬車沿路而行,進入千戶鎮,南宮仕的眼睛裡冒起仇恨的火光。
沒錯,這就對了。郎秀把遊擊隊的情報,悄悄送進了何府。何府馬上便派人送到千戶鎮,這一串傳遞路線,及時而清晰。
而送情報的人,恰恰正是何碧瑤。
南宮仕心裡滋味有些複雜,他說不清對這個何家二小姐,到底有什麽想法或感受,但這個年少幼稚,單純熱情的小姑娘,難道會是漢奸麽?
不管是誰,出賣情報,賣國救榮,就是敵人。
怪不得,她介紹郎秀加入自己的遊擊隊。
原來這一切都是陰謀。
現在,彩棚馬車,又從千戶鎮回來了,他們一定已經商量好了對付遊擊隊的計策吧?
毒蛇,都是毒蛇。
南宮仕眼裡冒火,瞅著遠處彩棚馬車上的何碧瑤,狠狠攥了攥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