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大堂坐下,韓謙說起他這一路的所見所聞,又將他初步核準的荊襄地圖,以及這一個月來遊歷荊襄等地的遊記呈獻上去。
比起當世儒士著書立說但求言簡意賅的傳統,韓謙寫遊記更像是一個話嘮。
過去大半年,韓謙一直都在研究荊襄的形勢,對風土人情、山川地貌乃至物產人口、天文水利等情況都相當熟稔,這一個多月的遊歷,更主要是對以往所學進行實地勘測、驗證,對一些有誤的信息進行勘謬,進行更詳盡的調查了解。
韓謙所寫的遊記,也是事無巨細,將相關信息都抄錄下來,七八萬字,厚厚一疊近兩百頁紙,差不多抵得上一名文士畢生的著述。
對此,王琳等人是不屑一顧的。
《左傳》有雲,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
著書立說,被諸多儒士視為畢生所追求的三大不朽成就之一,每寫一字都要斟酌許久,哪裡能夠想象韓謙一個月草草寫就七八萬、厚厚近兩百頁紙,就敢獻到殿下跟前?
更令他們不解甚至不爽的,則是三皇子對韓謙所獻的遊記如獲至寶,不顧眾人坐在堂下,便細細翻閱起來。
“元溥隨父皇回京,沿途聽父皇說及荊襄諸多事,頗有不思所解之處,得韓師此書,元溥很多地方真是豁然開朗起來。”楊元溥抬起頭說道。
韓謙隻是微微一笑,說道:“在沈漾先生以及王大人面前,韓謙隻是班門弄斧而已。殿下欲知天下之事,還需要多找沈漾先生、王大人請教才是。”
正聊著天,這時候有名宮女走將進來,說道:“娘娘得知李侯爺、沈漾先生、鄭大人以及韓大人今日都在府上,想叫殿下請諸位大人過去一見。”
韓謙微微一怔,以往兩年時間內,三皇子出宮就府,除了他能夠逢年過節回宮探視世妃外,世妃沒有一次得到恩準允許出宮進侯府來過,卻沒想到世妃今日竟然在郡王府裡,心想這或許也是水漲船高、母憑子貴的一種好處吧。
大楚初創十數年,諸製皆仿前朝,后宮妃嬪想見外臣,受到嚴格的限制。
韓謙看坐在一旁的郭榮、張平臉上都沒有什麽異色,心想世妃請他們到內府相見,想必也是早就得到天佑帝的特許。
“韓師,母妃一直念叨著想見見你;這幾天母妃特地出宮小住,趕巧你回金陵來。”楊元溥高興的站起來,便請韓謙、沈漾、鄭暉以及他的嶽父信昌侯李普一起往內府走去,其他人都隻能在原處等候著。
說是覲見,但約束比見天佑帝還要嚴苛。
韓謙進入三皇子之前居住的瀟湘閣,頂著日頭就站在院子裡,他剛才還以為能親眼看一看世妃長什麽樣子,但此時看廊下站滿宮女、宦侍,他隔著一重簾子,連坐在堂屋裡說話的世妃身形是矮是高、是胖是瘦都完全看不到,內心忍不住有小小的一點失望。
在三皇子掀簾進去後,簾子裡很快傳出略顯冷寂的聲音:
“韓大人有天縱之才,這次元溥能守住淅川,你立功甚著,沈大人、鄭大人、李侯爺他們皆得陛下的賞賜,也不該缺了你的那份,本宮早年在寶椒山腳下有一處田莊,養著十多戶奴婢,這次便賞給韓大人你吧!”
韓謙暗自琢磨擁有這等聲音的女人該是長什麽樣子,遲疑著要站出來領授謝禮,抬頭卻見沈漾正眉頭微蹙著朝他看過來。
見沈漾眼色是要他拒絕,韓謙頭大如麻,心裡雖然並不滿沈漾有時候過於正直跟守規矩,但也不想跟沈漾起什麽矛盾,當下硬著頭皮,裝出一副誠惶誠恐的謝辭道:“韓謙錯判敵機,
置殿下於險地,雖然僥幸立了些微功勞,但比起韓謙的罪過,實難彌萬一。世妃不砍韓謙的腦袋,韓謙已是誠惶誠恐、感激世妃的恩情,斷不敢再受他賞。”這時候沈漾又站出來勸諫道:“荊襄戰事,賞罰已有定論,世妃不宜在陛下之外再行私賞。”
世妃顯然沒有料到韓謙會推辭而沈漾會諫阻,在簾子後沉默了好一會兒都沒有聲音傳出來。
信昌侯李普、鄭暉站在那裡多少都有些無所適從,沒想到沈漾這些天一心輔佐三皇子整頓諸多事務,這時候竟然諫阻世妃私賞韓謙,而且言外之意又是那麽的明顯直白,就差點公開指著世妃的鼻子說韓謙乃是大楚之臣子,非世妃及三皇子的私屬。
信昌侯李普有時候不明白沈漾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陛下不賞韓謙,不就是留著讓三皇子或世妃私下賞賜嗎?
李普瞥了韓謙一眼,見韓謙跟沒事人似的站在那裡,好像這事跟他沒有半點關系似的。
雖然他對韓謙滿肚子意見,但這時候還頗為佩服韓謙的淡定,心裡又禁不住困惑,這廝今年真的僅有二十歲?
張平作為郡王府丞,內府之事由他輔佐三皇子管轄,照規矩世妃在郡王府見外臣,他是必須在場監看的。
張平這一刻若有所思的看了韓謙、沈漾兩人一眼,便掀簾走進堂屋。
又沉默了片晌,也不知道張平如何勸說世妃,接著便聽到冷寂的聲音稍稍變得生硬一些,再次傳出來:
“淅川一戰,韓大人功過相抵,是不宜再賞,本宮考慮有欠妥當,但韓大人與沈先生教導、輔佐溥兒有功,田莊及奴婢便算是本宮賞韓大人的教導、輔佐之功。沈先生,聽說你妻許氏病故後,一直都未續娶,身邊都沒有一個辦事細心的人照料。明秀在我身邊照料多年,年紀也不少了,該是到了出宮的日子,本宮便叫她到你身邊伺候,還請沈大人莫要推辭。”
這時候就見有個二十三四歲的女侍掀簾走出來,有些手足無措的站在廊下,低頭看著鞋尖,臉繃得有些緊,大概也沒有想到這時候就直接被世妃賞給沈漾這麽一個糟老頭了吧?
沈漾作為天佑帝指定的郡王傅,對三皇子的一舉一動都有權勸諫,但世妃的脾氣似乎比想象中要強硬一些,韓謙低垂著頭,斜眼瞥向沈漾,不知道他要如何應對。
沈漾又不傻,當然能聽得出世妃對他勸阻韓謙受賞不滿,隻是換了一種說辭還是堅持要賞韓謙,還另外強往他身邊塞了一個女人,真是令他叫苦不迭,當下也隻能滿臉苦澀的領賞。
“溥兒愚鈍,你們當好生輔佐他,莫要叫本宮失望。”世妃的聲音又在簾子後生硬的傳出來。
“卑職知曉,斷不敢有一絲懈怠。”韓謙、沈漾等人說道。
這時候楊元溥掀簾走出來,對眾人說道:“你們都退下去,母妃有些累了,待下次再出宮時召見你們說事。”
沈漾知道世妃是叫殿下出來遣他們走,他看三皇子臉帶不豫,也應是不滿他剛才抵觸世妃。
沈漾也不多想解釋什麽,便與韓謙他們先往外走去。
走出瀟湘閣,也不管信昌侯李普及鄭暉在旁,沈漾壓低聲音告誡韓謙說道:
“韓謙,你要記住,你是大楚之臣子,非殿下及世妃的私屬!”
韓謙苦澀一笑,都忍不住想要懟這頑固的老頭一句:你丫有種去跟天佑帝說這話去。
看到韓謙並不屑自己的告誡,沈漾臉色落寞下來,說道:“我還有事要與鄭大人先去桃塢集,中午就不陪你在郡王府用宴了。”
韓謙拱拱手,送沈漾、鄭暉先走,他與信昌侯留在這裡等三皇子從裡面出來。
“沈漾並無輔佐三皇子登基的意願,陛下為何要用他出任郡王傅?”信昌侯李普面帶一絲不解的問韓謙。
天佑帝目前的傾向性已經相當明顯了,李普相信沈漾並不傻,很不理解沈漾竟然會在這些細枝末節上斤斤計較,也不理解天佑帝應該很清楚沈漾的臭脾氣,卻還指定沈漾出任郡王府權力最重的郡王傅。
而以郡王府當前的權力格局,李普想架空沈漾都不可能。
韓謙看了信昌侯李普一眼,不知道他是真想不明白,還是試探自己,但想到接下來形勢還相當的危惡,他也不想跟李普繞什麽彎子,說道:“無論是你,還是我,所有盡心輔佐殿下爭嫡的人,在陛下的眼裡都是藏有私心跟野心的,甚至還包藏奇貨可居的禍心――我這麽說,李侯爺可還恨我在襄州時慫恿知誥兄解散侍衛營對殿下的控制?”
見信昌侯李普撇撇嘴,沒有再說什麽,韓謙心想他們這段時間應該也有所反思的。
這會兒張平走出來,說道:“殿下要我們先去東院,殿下再陪世妃說會話,世妃便要回宮裡去了。”
韓謙與信昌侯李普、張平待要跨過西院,走向東院公廳,看到夾道裡迎面走來一道身影,但來人看到他們,也不說行禮,便扭頭往岔道裡走去。
雖然隻是短短的一瞥,韓謙卻看清來人的相貌,明明是安寧宮派到三皇子身邊的司記女宮宋莘,隻是今日的宋莘臉頰高腫起來,還有十數道血痕縱橫,左嘴角撕裂開一道大口子,看上去異常的猙獰、醜陋,明顯是被人拿板子狠狠掌了十多下嘴,一副頗為娟秀美豔的容貌怕是就此毀了。
韓謙情不自禁的往身後瀟湘閣看了一眼。
三皇子要收拾宋莘,應該不會趕巧這兩天下手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