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誥、周元連夜進城。
陰雲密布,沒有丁點星輝的蒼穹,仿佛一隻鐵蓋子密實實的碾壓下來。
在信昌侯府比鄰晚紅樓的別院裡,黑紗婦人、信昌侯李普、柴建、李衝、姚惜水、蘇紅玉乃至春十三娘等人,早已濟濟一堂,等著李知誥、周元過來。
幾隻大燭燃燒著,發出嗶嗶微響。
“韓謙此子,回金陵三四天便搞出這麽多事,他種種舉措,都意在不受這邊的控制!他實在是野心太膨脹了!”周元走進屋內,心想信昌侯他們也應該議論很久了,便迫不及待將他的觀點拋出來。
李普、柴建、李衝以及姚惜水等人都沒有作聲,他們早半個時辰都聚了過來,討論出來的結論也是如此。
韓謙以左司名義在敘州的布局,在秋湖山別院的布局,在金陵城內的布局,他們都有驗證,能確認韓謙並沒有瞞他們什麽。
然而恰恰如此,他們更清楚韓謙迫切要直接以臨江侯府名義借貸三千萬錢的目的是什麽。
因為左司除了直屬兩百名精銳人馬的開銷外,還要養楊欽這幫人、要扶持楊潭水寨在敘州重建,要暗中扶持馮宣、贖買奚氏族人,特別是韓謙昨天又決定要將近三百名左司子弟直接供養起來。
這一切,以左司所控制的匠坊、船隊、貨棧的收支,是遠遠不能支撐的。
何況韓謙又在桃溪河上遊搞築壩建水庫、添造一批水力器械,這諸多事,哪一件不靡費巨萬?
韓謙要不能立時籌到錢,左司可能連下個月都支撐不下去。
此前韓謙同意他們將人手安插到楊欽所領的船幫之中,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韓謙他心裡應該清楚維持一家擁有精銳武力的船幫,耗用有多大,他很顯然是想由屯營軍府直接負責船幫及重建楊潭水寨的開銷。
但這一切,從韓謙提出左司要以臨江侯府名義借貸三千萬錢這一刻起,並且這筆錢由左司直接使用,很可能就已經發生的變化。
韓謙很可能就不會再同意他們這邊插手船幫的建設、擴張。
真要能籌到三千萬錢,韓謙怎麽也能讓左司支撐一兩年的時間。
而韓謙要直接將近三百名左司子弟養起來,目的也很明顯,就是盡可能減少他們這邊對左司精銳的滲透控制,確保左司精銳對他個人的忠誠。
要不然的話,就沒有辦法解釋,韓謙為什麽要花費巨資,去養近三百名左司子弟。
難道匠坊真就缺這三百名少年做工?
結論很明顯,關鍵是他們要做什麽,能做什麽?
李知誥坐下來,將腰間的佩刀往身後移了移,韓謙的態度,很顯然是從察覺他們在范大黑身上做手腳之後,突然變得強硬起來的。
看來他們拉攏范大黑一事,已經觸及韓謙所能容忍的底線了。
李知誥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難道責怨父親他們太習慣暗中控制他人的那一套做法?
“建水磨之事,你有幾分把握?”信昌侯李普問周元。
周元有些疑惑。
李知誥也是困惑,不知道父親他們之前討論出來什麽來,怎麽突然問及這事。
“我們核算過,真要在年前建成五十座水磨,以日舂千石米,差不多每年能為軍府新增上萬石米糧的收入……”信昌侯李普說道。
李知誥明白過來了,父親是想要倉曹或者工曹去控制這筆借貸,然後額外補貼錢糧給左司,以達到控制左司,限制韓謙權勢不斷滋長的勢頭。
很顯然以當前的形勢,他們需要左司的存在。
特別是三皇子及沈漾都明確支持韓謙的情形下,
他們必須要有合理的借口,才能製止韓謙以左司的名義,去直接控制這筆巨資借貸,以致左司在屯營軍府之內,成為一支不受他們控制的獨立勢力。周元苦澀笑道:“建成五十座水磨房,理論上是能日舂千石米,但山中溪河流勢,受雨水時節影響極大,真要費力建成,每年能新增兩三千石米糧的收入,就頂天了,哪裡有韓謙說的那麽好。”
周元能主持工曹,即便不是楊恩一流的人物,但也知工造之事。
這事是韓謙給他挖的坑,他還必須要跳,要不然的話,難道他真要拱手將工曹之事讓出去?
要知道韓謙能在龍雀軍內部成勢,匠坊起到關鍵作用。
就是他們為了能從匠坊獲得相對廉價的石灰、青磚、石炭等物資,每月要撥上千石米糧給韓謙――這筆錢糧不僅令韓謙能從屯營內部雇傭上千勞力,一年多來還支撐秋湖山別院內部的建設,也支撐左司體系的擴張。
真要將工曹之事讓給韓謙主持,還不知道會有多少錢糧受韓謙的掌控,不知道其中又有多少錢糧讓韓謙挪用去支撐左司體系的擴張,到時候將更難以製之。
李知誥也算是明白了,父親他們是實在擠不出直接供養左司的錢糧,當前的形勢卻又離不開韓謙已經初步建成的左司體系。
“父親是確定要力爭龍雀軍入冬前參戰?”李知誥問道。
“嗯,”李普頗為無奈的點點頭,說道,“陛下今天召我進宮,我已經說過這事,陛下雖然沒有直接首肯,但令少監大人跑去樞密院,將最新繪製的荊襄形勢圖拿過來……”
李知誥暗暗歎了一口氣,要是陛下都屬意龍雀軍從西線增援,而他們要防備安寧宮及徐氏暗中動什麽手腳,就更離不開左司前段時間在江鄂一線所做的部署了。
總之他們短時間內,不大可能直接拉攏楊欽等人為他們所用。
而有范大黑前車之鑒,韓謙更不可能容他們插手船幫之事。
而就算集結五千將卒出征,離開金陵之後的補給由樞密院供給,但出征前將卒的兵甲寒衣等,每一樣都是大筆的開支。
說到底還是他們這邊的勢力太弱,支持者太少,以致更突顯出韓謙的不可或缺來。
周元瞥眼往姚惜水看去,欲言又止,柴建卻是怒目瞪看過來,周元訕笑一下,有些話終是憋在肚子裡沒有吐出來。
李知誥心裡一歎,心想這時候真要動這心思,將惜水送過來去,能肯定韓謙一定會接納?
姚惜水眼瞼微垂,似乎都沒有看到周元與柴建的小動作。
“我們保持沉默,左司未必能搞出多大的聲勢來!”黑紗婦人這時候開口說道,“還有諸多事,還是等這次出征之後再說。”
李知誥心想也是,現在還是全力保這一次的出征不出岔子最為要緊。
即便是職方司趙明廷這次在韓道勳、韓謙父子手裡吃了這麽大的虧,但此時他也是親自趕到壽州去,親自盯住梁國在光壽北面的動靜,暫時也沒有時間找韓謙清算過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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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翊被關在宅子裡數日,就厭氣得不行,趁著他父親到衙門應卯,他跑到祖母跟前撒潑打滾,好不容易求得同意,出宅子透氣,但也答應不去找韓謙,三皇子那邊的差事也都暫時先拖著不去應卯。
身邊有四名甩不掉的扈衛貼身跟著,馮翊也無法去晚紅樓快活,跑去近日名聲漸盛的小樊樓,但看到小樊樓新捧的幾位頭牌姑娘不過爾爾。
浮言浪語、俗媚不堪,卻還一個個聲稱紅丸未失,馮翊實在提不起多大的興趣,他便要了一間臨街的包房,喚了一名琴師、一名樂伎,坐在窗前看著樓外人馬如龍、聽著略帶嘶啞的小曲,心想偶爾過一過清心寡欲的這小日子,倒也有悠閑。
他也是到這時候,才能將四名扈衛趕到外面的廊道裡守著,得些清閑。
“你這《慶善樂》彈得有些不地道啊,小樊樓的樂師,什麽時候這麽水了?”馮翊靜下心來,便聽出琴師手裡撥出的調子有些偏得厲害,但他也不惱,沒有像以往那般直接將人趕出去,而是歪著脖子問道。
“馮三公子可真是雅人啊,我還以為這曲慶善樂,我已經練得夠好了呢,看來以後這琴師,我不能扮,破綻太大!”琴師哂然一笑,將身前的古琴推給身邊的樂伎邊彈邊唱。
馮翊嘴巴張開來,盯住琴師好一會兒才依稀從眉眼間看出他確實是韓謙:“你,你,怎麽變了個人?”
“琴師韓謙見過馮三公子,”
韓謙站起來裝模作樣的揖了一禮,走到窗前走到馮翊對面,自己倒了一杯酒,小口飲著,看著樓下的車水馬龍,感慨道,
“要是余生都能像馮三公子今日如此悠閑,人生還真是不錯啊。”
“我是想過去找你,但我父親派人看得太緊,我根本就脫不開身。還有,我父親也說了,你那邊以貨易貨,這虧我們馮家暫時也認了,但要是我去找你們,我馮家便隻能去找趙明廷,說馮家的貨被人打劫了……”馮翊訕笑著解釋道,表明這幾天並非是他刻意要躲著韓謙不見。
“你父親真要敢這麽做,那馮家的貨船以後大概就不要想能順順當當出金陵啊,”韓謙笑道,“當然了,我不會做讓你為難的事情,要不然,我哪需要這般模樣來見你?我過來見你,主要也是殿下惦念著你啊,讓我過來問問你,心思有沒有變?”
馮翊心說,還是不要惦念為好,訕笑道:“瞧你說的,你還不能懂我?我聽說你們現在的動靜很大啊,龍雀軍都要出征了。哦,對了,你們在烏梨巷又辦了一家錢鋪,又是怎麽回事?”
“除了代殿下過來問候你,我主要還是為這事過來找你,”韓謙將籌貸之事細細說給馮翊聽,說道,“大家的安生日子都還沒有過上幾年, 市井寒民手裡到底是沒有多少余財,這事你要是幫著暗中鼓吹,功勞便不能算小。即便你暫時不便到殿下跟前應卯,我想殿下也不會覺得你心思有變。”
“我怎麽會變心思?”馮翊訕笑著,“隻是我父親安排人跟著,我實在沒有辦法找人去說這事啊。”
“所有收過來的錢糧,錢鋪每月都要如數返給四分利錢,很多人都覺得這次是殿下實在太缺錢,以致想到這法子飲鴆止渴。你即便勸別人往錢鋪放錢,也可以說是給殿下喂毒酒,你怕你父親數落你什麽?再者,你只需要讓更多人知道這事,議論這事便行,並不需要你明裡勸……”韓謙笑道。
“你不會卷了錢糧就走吧?”馮翊賊兮兮的盯著韓謙問道。
“那也跟你無關啊,”韓謙笑著說道,“對了,你家府上年初買了一個叫郭雀兒的三等家奴,卻是機靈懂事,很受你家外府管事的喜歡,你可以將郭雀兒留在身邊,要是有什麽事急著聯系我,可以找他代勞。”
“你說那個長得黑不溜湫,大家給他起綽號叫小烏鴉的家奴?”馮翊嘴巴張了半天,怎麽都沒有想到韓謙籌建左司,竟然第一個將密探安插他家裡去了?
“你別這麽一驚一乍的,我這也是不得已而奉命行事,”韓謙說道,“你有看到我身邊的那兩丫鬟,有誰是我能睡的?他娘連摸著屁股都不行,你與熙榮至少還嘗過滋味。”
“……”馮翊嘿然乾笑了兩聲,但回想起來,春娘的滋味確實是夠銷魂蝕骨,相形之下,身邊的幾個丫鬟以及晚紅樓、小樊樓裡的所謂頭牌,真他娘都是庸脂俗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