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父親的擔憂跟質問,韓謙並不否認,隻是說道:
“父親你真要在敘州做什麽變革,土籍大姓不會支持你,而客籍大戶背後多多少少有著潭州的身影,也只會警惕你。你得讓別人替你將水攪渾掉啊,隻有讓別人不得不請你這位新任刺史出面收拾殘局,事情才有可能變得容易。”
“但那些活生生的生命,也不該成為你手裡的籌碼啊,你行此策,是能將敘州的水攪渾,即便局面不失控,敘州在相當長的時間內,盜匪橫行都是輕的!”韓道勳還是不讚同韓謙用如此偏激的手段行事,敘州山嶺險峻,大量流民湧進來,很可能發生盤踞山林的事情。
“我一年從左司拿三百萬錢補給敘州,應該能勉強控制住黔陽城這邊的局勢不會惡化,”
韓謙隻考慮黔陽城以及大“之”字形內的局面不亂,至於流民湧入、嘯取大“之”字形外圍的山林,與當地土籍番民關系惡化,這恰是他所期待的事情,說道,
“要不然,我可沒有辦法說服三皇子同意額外從左司貨棧每年撥三百萬錢給敘州。爹爹你不願意為三皇子謀事,但孩兒我得記著三皇子的恩情啊!”
韓謙也不想給父親退縮跟猶豫的機會,直接將三皇子抬出來。
見韓謙意志堅定,韓道勳微微一歎,他出仕敘州天然就無法純粹。
范錫程也是震驚不已,沒想到少主韓謙竟然要用這種欺詐手段,引誘大量的民眾湧入敘州淘金,以成千上萬被誘騙進來的流民,去猛然的衝擊敘州舊有的土客兩籍所長期對立形成的社會結構,甚至不惜將敘州的局面搞亂掉?
這該算是怎樣的心計?
韓道勳大體了解韓謙心裡的計劃,坐了一會兒,便帶范錫程回前衙去了。
韓謙端著奚夫人端過來的茶,問道:“你沒有吐唾沫進去?”
面對韓謙不著調的問話,奚荏實在不知道要怎麽應答,她此時甚至還在為韓家父子剛才的那番對話感到心驚。
在外人眼前,刺史公子怎麽也都隻可能是附從於新任刺史的,即便有時候會任事、會胡作非為,但不管怎麽說,在大的方面,怎麽都不該違擰其父意志吧?
她哪裡想到,她親眼所目睹的一切,遠非她所想象的那樣。
“你回東面屋子待著,我不喚你,還是不要隨意出來走動為好。”韓謙讓奚夫人回東面屋裡待著,他小口抿著茶,思考當前敘州的形勢。
敘州之局勢錯綜複雜,不僅涉及到爭嫡,還涉及到潭州馬家對湘南地區的野心,還涉及到當地延伸多年的土客矛盾,涉及當地一貫強勢的土籍豪族,即便是他父親身為刺史,陷入其中也難以破局。
大股外來民眾短時間內湧入,衝擊舊有的社會結構,自然是會叫局勢變得更混亂,但這種混亂卻是對他父親掌握敘州的局面是有利的。
敘州是多山少地,但論及縱深,卻要比江淮平原的州縣廣闊得多,目前僅有一萬兩千余戶,理論上還有容納外來戶的極大余地――而倘若沒有人口,敘州不管面積有多大,山水縱深有多遼闊,都隻能是大楚的下下州,經濟、軍事潛力都極為有限。
此外,土籍番民多為大姓豪族控制,客籍民眾世代耕種,也相對穩定,韓謙希望敘州林礦燒瓷造船織造鑄鐵等業皆興,最為核心的前提,卻是要有足夠多的剩余人口。
此時已經是天佑十三年中了,等他回到金陵後再有二三個月就是天佑十四年,而天佑帝照歷史軌跡,隻活得過天佑十七年。
他想要在三年內,將敘州傳統的勢力結構瓦解掉,
還要確保敘州的經濟、軍事潛力非但不能下滑,還要上一個大台階,同時還要保證他父親在敘州不受到衝擊,他能采取什麽手段?不過,韓謙決意令左司斥候往荊湖地區散播敘州溪河發現金砂等事,也不完全就是無中生有的謠言。
敘州古代就出產黃金,前朝就在敘州設專采黃金的礦院。
七十多年前,因為山體垮塌,將敘州的兩處金砂礦洞都掩埋掉了。
之後,因為土客矛盾、藩鎮割據,再加這兩處金礦也已經持續開采逾百年,後期所產黃金有限,也就一直沒有再重新開啟。
敘州自古以來除了產黃金以外,也產銅、鐵、白銀、丹砂等礦物,木材、藥材以及桐油等等都是能大宗往外地輸出的物產。
不過,這些物產都在土籍番民控制的深山老林裡。
一方面,四姓控制的土籍番民,所能剩余出來的勞動力也是有限,生產力也低下。韓謙要是僅滿足與四姓進行商業貿易,不僅難以瓦解四姓控制地方的傳統勢力結構,甚至還有可能進一步幫助四姓提升實力。
另一方面,當地的客籍民眾所貪圖的,主要是大“之”字形內可開墾耕種的土地,對深山老林裡的礦產實在不感興趣。
即便是客籍大戶,手裡有余財,也只會想著多買幾畝地,沒有誰會想到要進土籍番民控制的深山老林裡去開礦伐木。
這種數百年乃至上千年所強化的固執觀念,可不是韓謙短時間內能扭轉的。
唯一能不受限制的,就是無業、無地而被謊言吸引到敘州,但到敘州無法得到土地、被迫流離失所或為生存而敢勇於冒險的流民,才最有可能不顧與土籍番民起嚴重衝突的風險,被引導到深山老林裡去伐木挖礦。
他父親擔心外民短時間內大股湧入,矛盾會激化、會失控。
不過,韓謙要的就是矛盾激化、一定程度的失控,這總要比他父親直接打壓大姓強豪,將矛盾的焦點都吸引到他們頭上,強出百倍。
韓謙讓人將韓老山及韓周氏喊過來,詢問他們夫妻倆家兵妻小這幾天的安置情況,說道:“芙蓉園兩邊有不少空置的院落,你們置辦一兩座空院子,這兩天就先將織造院辦起來。”
除了二十多名家兵、家兵子弟留在敘州外,家兵妻女加起來也有二十六七人。
目前黔陽城內的局勢還不夠穩定,家兵及妻小暫時還要集中住在芙蓉園裡,但芙蓉園裡並不需要用太多的雜役、仆婦,韓謙就想將織造院先辦起來,將多出的婦女勞力安排進去。
金陵的織造、印染等術,還是比敘州先進、高效許多的;而織造船用帆布乃至後續的防雨篷布,都是韓謙要在敘州落實的一個計劃。
在趕往敘州的路上,韓謙也找過那幾個擅長編織的家兵婆娘,討論過厚韌帆布、篷布的織法,就等到敘州後就進行驗證。
當然,韓謙也早就習慣當世人的慢節奏,這些事他不親自出面催著辦,韓老山他們或許會覺得在年底前,將織機置辦起來,速度就算快的了。
韓謙將韓老山夫婦喊過來一問,他們果然是一臉的茫然,沒想到他們到敘州都沒有歇一口氣,昨天還擔心四姓有可能舉兵殺下山來呢,少主就催著辦這件事。
“我們在船上討論過四種織法有可能可行,我明天就要看到這四種的小樣,誰第一個拿出小樣來,就由她來當織造院的掌櫃,”韓謙又問道,“這麽說,季福、季希堯那邊是不是還沒有動起來?”
“季福身子骨有些不適,但季希堯前天就帶著人出城去看灣口了!”這次出金陵城之後,韓老山總算是真正認識到少主的手段,回話也不敢有什麽含糊的地方。
黔陽城是有造船場,但所造多為小型烏篷船等,三五百石載量的貨船在沅水之上都算要大船了, 因此敘州現有的造船場,都沒有現成的船塢供季希堯他們改造那艘兩千石的帆船。
季希堯帶人出城去看灣口,是希望能直接找到合適的塢港,盡可能減少後續要投入的工程量。
聽韓老山說季希堯前日就帶人出城去了,韓謙心想要不是他看不清金陵城在三四年後局勢會有多混亂,他真應該將季希堯帶回金陵建造船場。
韓謙想了想,又跟韓老山,說道:“織造院的事情,你今天吩咐下去後就不要再過問了,我會一並交給季希堯負責。”
“嗯。”韓老山心裡酸溜溜的回道。
韓謙再問,才知道楊欽也被季希堯拉出去看灣口了,他也不管將到午時,就吩咐高紹、田城、趙無忌他們,準備直接出城去找季希堯、楊欽。
待高紹他們備好馬匹,韓謙想起一事,跟趙庭兒說道:“我們將奚夫人也一起帶出城兜兜風……”
趙庭兒滿心不想將奚夫人帶上,但她知道少主韓謙多半是另有深意,嘟著小嘴跑去關押奚夫人的小屋,喚她出來。
馬背上裝上側鞍,奚荏身手也好,帶著腳鐐乘馬,也沒有什麽不方便的,而她也見識過韓謙的殘暴,不想在境況剛有改善時去觸怒他,隻是不管怎麽說,帶著腳鐐穿街過巷,還要出城去,都叫她有一種將被拉出去示眾的羞辱感。
“庭兒,你幫奚夫人換一身長裙,能將腳鐐遮住,”韓謙看奚夫人走出來小臉陰陰的,又說道,“再拿絹綢將腳鐐裹起來,莫要傷了她的腳踝。”
奚荏倔強的站在那裡,不吭一聲,還是趙庭兒拉她,才跟著去裡屋換裙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