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來諸事,世人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更可況世人多不假思索求新,以致千百年來,諸多事皆視之無睹,不緣求其理,”
韓謙相別七年之後,再次坐回到歷陽城內的漣園明堂之中,心裡多少也是感慨萬千,坐在園子裡,指著角落裡的那座美輪美煥的水景台,與眾人說道,
“魏明帝時,世人獻木偶,上面有百戲,馬鈞以木作動輪,以台下暗用水流驅之,輪動則台上百戲木偶動之,女偶舞樂,擊鼓吹簫,木人跳刃擲劍,世人皆稱之變巧百端。我居歷陽時,也叫能工巧匠造此台,台上人鳥木偶皆全,台下暗藏齒輪,以流水衝擊而動,詡詡如生,如百子演戲,十分熱鬧,文聰、文媛當時都愛不釋手。大多數人看著熱鬧,然而我等不能僅看熱鬧,而不知大梁這些年所造之水力器械,道理皆緣於此。前漢之時,世人就雲‘艾火令雞子飛’,很多人從古籍裡初讀此句,都不識何意,後漢高誘曾言,‘取雞子去其汁,燃艾火,內空卵中,疾風因舉之,飛’,實際上的道理,就是利用燈火升騰起來的熱流,令雞蛋殼飛騰而起,蜀漢時,諸葛孔明循其理,造孔明燈,以傳訊號。而漢時有大匠丁緩造九層博山爐,當爐內薰香點燃,熱風起,而使爐上的鳥獸圍繞山巒而動,謂之‘蟠螭燈’。事實上,無論是艾子燈也好,蟠璃燈也好,道理都是一樣,都是以火生風而驅之轉動升騰不休。又回到我們最初所說的話題上來,這與水流衝擊葉輪,又有什麽本質的區別?這背後的原理,用術數又該如何表示,千百年真正細究到這點的人,卻聞所未聞,不可以不說是憾事!”
韓謙重歸淮南,住進離開數年的歷陽城漣園之中,沒有急著召集將臣商議渡江南征的作戰計劃,則是第一時間將陳濟堂及歷陽學院的師生召集起來討論新學。
即便這些年韓謙重點推動洛陽綜合學院的發展,但歷陽綜合學院,始終是新學發展的重鎮。
新學很多基礎性的技術突破,都是歷陽綜合學院這邊做出來的。
韓謙北上禪繼大梁國主之位,陳濟堂沒有跟隨北上,將主要精力投入到歷陽綜合學院的發展上,不僅沒有中樞擔任什麽要職,甚至在之後成立的淮南行省,也沒擔任具體的差遣。
然而即便如此,年前初授第一批功勳將吏時,韓謙也是力排眾議,授陳濟堂為武壽侯,以此表彰他在新學發展上做出的卓越貢獻。
這一場討論,從早持續到天暮,可以說是精彩紛呈,韓謙見識到歷陽學院師生思維活躍,也令他倍感欣慰,留諸師生在漣園用宴後,才禮送他們離開。
雖然以他今日的威望及地位,
有些猩猩作態了,但他還是要用這種態度,激勵新學繼續發展下去,不陷入固步自封的泥淖之中。
待將歷陽學院數十師生送走,漣園才稍稍清靜些,李知誥、高紹、楊欽、孔熙榮、趙無忌他們要連夜商議渡江征討大計,韓謙不需要為這些瑣碎之事操心,著人準備了些新茶,將馮翊、王轍、殷鵬找過來,陪著陳濟堂以及數年來他都沒有召入洛陽見上一面的王珺父親王
文謙坐在月下飲茶。
這些年王文謙一直坐在漣園,也是韓謙這次禦駕南征,王文謙才臨時搬過去,將漣園騰出來,作為韓謙的行轅駐地。
韓謙親自執壺,為眾人沏茶,臨了問王文謙:
“信王孤傲,即便到這時,都未必會屈服吧?”
“不錯,他寧可學朱讓縱火自焚,也不會屈膝降附於你,卻是趙臻這些年領兵於隨陽,與楚州的聯絡不密,可以做些工作。”王文謙說道。
眼下大梁集結十六七萬精銳兵馬,即便是以凌厲兵鋒橫掃大江南北,也不在話下,但韓道勳當年為全大楚社稷,不惜身陷暴刑而死,王文謙卻是能明白韓謙此時想著以更和緩、以不那麽暴烈的手段,使天下重歸一統的心思。
這幾年,王文謙雖然不問世事,但當前的形勢也明白像鄭家、張潮、張瀚乃至張蟓、張封父子面對梁軍的態度早已軟化下來。
不過,跟曹乾、曹哲父子與景瓊文即便明白大勢所趨,也絕不可能會主動勸蜀主王邕歸降梁軍的道理一樣,鄭家、張潮、張瀚以及張蟓、張封父子還是想著將牌坊立起來,以便能在青史留下一個好的名聲。
有時候生死並非是最重要的。
更何況他們投降,宗族最終也會因為新政要被拆散;拖到最後一刻投降,韓謙也不可能遷怒其宗族。
任何事情都有利有弊,韓謙對待降將俘兵寬厚仁慈,這是在相當程度上削弱了長江兩岸地方勢力以及楚軍的抵抗意志,但有些人也恰恰如此,會決定觀望到最後再做選擇。
這時候就要看韓謙用什麽手段,能以不那麽暴烈的方式,去化解這樣的僵局了。
“楚州先不去管,我明天就會派人去金陵傳書,言明三天后我會派戰艦炮轟靜海門,六天后水軍也會在采磯石搭建渡江浮橋,”韓謙飲著茶,說道,“要是楚軍最終選擇不避開我們的兵鋒,那也只有血戰到底,決定天下的歸屬了。我父親雖然不忍看江淮民眾流亡於戰亂,但他若是在世,也不會希望看到江淮長期割裂下去,不會希望看到兩地的軍民長期掙扎在戰爭的yīn影之下……”
…………
…………
“韓謙二天后會派戰艦炮轟靜海門,令大楚軍民回避,以免徒增傷亡?”
梁軍十數萬精銳蜂擁南下,金陵城頓時就陷入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恐慌之中,然而梁軍傳來戰書,不僅挑明炮擊金陵的時間與地點,勒令金陵軍民回避,還注明避免炮擊傷害的諸多辦法,以便金陵軍民施用,這令金陵將臣的自尊心多多少少有些受挫,也激勵起不服輸的抵抗意志來。
周炳武最終還是沒能如願告老還鄉,滿頭白發還守持著知樞密院事的差遣,平日精神多有不濟,但今日在崇文殿宣讀梁軍派人遞來的戰書,激動的胡須都顫抖起來,讀過戰書後,便呈稟他與沈漾、杜崇韜商議的靜海門守禦作戰方案。
“母后,這韓謙也欺人太甚,難不成我大楚三十萬雄師,真就畏他不成?”瘦弱的少年在樊川河慘敗之後,便沉默寡言起來,事事不敢再違擰清陽的意志,但他到底還是少年氣盛,這一刻坐在禦案之後,再
也忍耐不住,向清陽發出近似低吼般的抗議呐喊,“孩兒雖然不肖,但也要叫大楚臣民,知道他們的帝君不是畏死之人。孩兒要親率侍衛親軍守靜海門,看梁軍的戰艦到底如何將靜海門摧毀!”
“靜海門的守禦,還是由沈相、周侯、杜侯他們操心,陛下你去添什麽亂?”清陽不容置疑的質問道。
“陛下請放寬心,老臣即便身亡靜海門下,也絕不後退半步,絕不辜負陛下與太后的浩蕩皇恩。”沈漾走上前,跪在禦案前,揚聲說道。
“沈相快平身,哀家當不起這禮!”清陽從禦案後站起來,上前攙住沈漾,才驚覺這位年逾七旬的老人,已經是瘦骨如柴,朝堂之事已經快耗盡他最後的精力。
清陽心裡也明白,沈漾乃是大楚宰執,本身進殿議事都要賜座,行禮微微作揖便行,而他此時突然行此大禮,實則是心有死志。
她這一刻也有茫然的看著滿殿的將臣,也不知道該要誰站出來勸說沈漾不要去親自去守靜海門,去擋梁軍戰艦的炮擊。
“沈相,兩天后陛下應禦駕欽臨靜江門觀戰激勵將卒士氣,陛下身邊怎能少得了你我相守?”楊恩心頭也是悲切,然而他心裡明白,要是大楚社稷注定不能保住,沈漾喪命靜海門下,只會為這場最後的戰事憑添太多不必要的戾氣。
別人或許氣憤,或許不忿韓謙的無禮跟輕慢,但他心裡多少明白,韓謙此舉還是想著保全其父的忠義之名,想著以更和緩、更體面的方式展開梁楚兩國必不可缺的一仗,然後給大家一個體面的方式下台階。
然而沈漾要是在靜海門下遭炮擊而亡,是能叫韓主背上弑師的罪名,也有可能叫金陵城裡的將卒多多少少激勵起更多的抵抗意志,但要是楚軍最終還是那樣的不堪一擊,用那麽多將卒的性命成全自己的忠義,又有何益?
難道以為韓謙真就不敢雙手沾滿鮮血踏進金陵城嗎?
楊恩走上前,執著將沈漾攙起來,打定注意到時候拖他在靜江門觀戰。
“陛下,你後天與沈相、楊侯到靜江門觀戰,不得再逾越半步擾亂軍心。”清陽嚴厲的盯住少年, 說道。
“孩兒遵母后懿旨。”少年氣餒的說道。
靜海門雖然是皇城北門,卻也是金陵城距離江岸最近的一座城門,除了靜海門之外,北面臨江再沒有其他城門拒敵。
不過,靜海門堅固雄厚異常,甕城就廣及三百步,能駐入數千健銳以防敵軍強攻。
而靜江門乃宮城北門,相距靜海門約有五百余步,站上靜江門城樓,完全能看清楚靜海門守衛戰的情形。
現在梁軍除了兩天后會炮擊靜海門外,在戰書裡還挑明了五天后會有水軍渡江,在金陵城西面的采石磯登岸,然後在這一處可以說是長江下遊沿岸最狹窄的地方搭建浮橋,以供梁軍主力直接南下。
崇文殿內大楚群臣,這時候已經不去考慮梁軍的戰書是否有詐,似乎完全沒有想過梁軍今日傳遞來的戰書會有詐,而是一心想著要怎樣排兵布陣,才能據靜海門及采石磯這兩地擊退梁軍的攻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