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鷹魚寨到武陵城,沅水曲曲折折有七百裡水路,但秋水正盛,順江而水,帆船如梭,即便夜裡怕撞山壁,三天后趙直賢、譚育良帶著隨他們這些年在黔陽扎根臥底的妻小,與十數名家小在潭州的武官,也乘船進入朗州武陵縣境內。
朗州乃潭州節度使府所轄。
趙直賢、譚育良二人卻沒有歸鄉的喜悅,那些家小在潭州被放來的武官同樣沒有絲毫的放松。
遠遠看到沅水西岸一座近水山崖,新建起一座木質哨樓,裡面有數名軍將朝這邊張望,掌舵的艄工以及兩名操帆的水手將烏篷帆船停靠到江灘上,朝趙直賢、譚育良拱拱手說道:“趙大人、譚當家,就在別過!”
對方僅有三人,趙直賢、譚育良當然可以將他們扣押下來,但真要這麽做,又有何益?
他們倉皇下船,拖兒帶女往哨樓爬過去,稟明身份,他們便找了一塊空地,等這邊派哨騎去武陵報訊;差不多等了一個多時辰,才有一隊騎兵,沿江岸快馬馳過來。
來人也不說其他,隻是催促趙直賢、譚育良二人跟著他們走。
趙直賢、譚育良拋下妻小及其他被放武官,天擦黑才趕到武陵城。
武陵縣位於武陵山脈的東北麓,往東便是洞庭湖西岸與長江相交、廣及二三十裡方圓的平原及丘陵帶。
也就是說,武陵縣實際於位於整個洞庭湖平原及外圍丘陵帶的西南邊緣之上。
長久以來,辰敘等州的客籍勢力孱弱,土籍山越蠻民雖然凶悍善戰,但較為分散的勢力沒有抱成團,還不足以發兵北侵中原。
因此,武陵縣從來都不是潭州對外防備的重點,長期以來都僅有少量的駐兵,甚至還不如直接滲透到辰州、敘州的精銳兵馬為多。
不過,趙直賢、譚育良進入武陵城,看到此時的武陵城內,兵馬明顯要多過往常。
趙直賢、譚育良被帶到縣衙後宅,這時候他們從院子裡外侍衛身上所穿的華麗服甲,認得他們是世子馬循身邊的親衛,兩人對望了一眼:“世子早已經猜到敘州有變?”
趙直賢、譚育良一直到中方城被攻陷,都沒有機會派出信使。
當然,就算他們沒有機會派出信使,岩雞寨那邊察覺到鷹魚寨的異常,也會派人潭州傳訊,但世子要是得知中方城變故之後再動身到武陵縣,可能這時候還在半路上。
趙直賢、譚育良走進大堂,看到除了世子馬循外,新任朗州刺史馬元衡、兵馬使馬融以及世子身邊的謀士文瑞臨、文先生都在。
感受到世子那殺人的眼神,趙直賢、譚育良直覺後腦杓發涼,也知道鷹魚寨失陷的消息,已經由岩雞寨的信使傳入世子的耳中了。
“蠢貨,蠢貨!一千多精銳老卒都沒能守住鷹魚寨,你們是幹什麽吃的?難不成說韓家父子在敘州能撒豆成兵的異能?”馬循再也控制不住的朝趙直賢、譚育良咆哮起來。
岩鳴寨跟鷹魚寨隔著有三四十裡縱深、峰險林密的中方山脈,地理位置上還屬於辰州漵浦縣,即便確知韓家父子對鷹魚寨,攻下鷹魚寨,卻不知具體的詳情。
趙直賢、譚育良他們不被放來,馬循他們也已經新派斥候深入敘州探明根底,但顯然不可能比趙直賢、譚育良更清楚內情。
說實話,趙直賢、譚育良這時候都沒有搞清楚四姓為何會強襲鷹魚寨,他們隻是一五一十,將他們所見、所聞、所經歷的一切,都原原本本說出來,最後還小心翼翼的說出他們的見解:“韓家父子野心勃勃,意圖獨吞敘州!”
“世子,你此時不會還不信韓家父子與楚帝共圖潭州的陰謀了吧?”文瑞臨恨恨的瞪了趙直賢、譚育良一眼,苦口婆心的跟世子馬循說道。
“韓家父子素有野心,乃是我們早就知道之事,要不然韓謙也不可能去年冬季潛逃去敘州”馬元衡皺著眉頭,遲疑的說道。
潭州很早就聽到風聲,說韓謙攜有天佑帝的秘旨潛逃敘州,目的就是要助天佑帝對潭州進行削藩,但這種傳言並沒有引起潭州的重視。
大楚開國才十四五年,還談不上民心歸附,再者有馮文瀾案在前,像韓道勳、韓謙有機會割據一方,誰還願意對天佑帝俯首稱臣?
再一個就是他們所掌握的鷹魚寨,位於敘州的腹心之地,不覺得韓家父子能想要控制敘州的形勢,隻能借助潭州的支持。
之前的傳言,怎麽看都沒有能站得住腳的理由。
而這一刻,趙直賢、譚育良的說法雖然也很順理成章,但馬元衡多多少少也有些遲疑了,隻是這還是不能確定韓家父子跟金陵有共謀啊!
“四姓為何會襲鷹魚寨?這個問題與韓謙當初為何能成功潛逃敘州一樣,看似沒有問題,但答案就擺在那裡,世子與刺史大人不敢相信罷了!”
文瑞臨知道鷹魚寨失陷後,潭州倉促間沒有出兵征討韓家父子的可能,但潭州要是再不進行徹底的動員,不做最後的準備,還繼續被韓家父子的表演欺騙下去,那可能黃花菜真就要涼了。
他情急之下,也不顧上溫順的態度,語氣激越的說道,
“韓謙當初能攜帶那麽多的物資、人馬潛逃出金陵,非其良善,則是天佑帝及楊元溥有意縱容,之後天佑帝順勢將沈漾等人貶到鄂州,與敘州一起,對潭州隱隱形成夾擊之勢,然後再一步步的去加重這個勢。而四姓這次會襲鷹魚寨,看似百思難解,但倘若韓道勳請旨留在敘州擔任監軍使的張平與韓家父子串謀,設計誘騙四姓魯莽行事呢?”
“張平與韓家父子怎麽串謀?”馬元衡有些不解的問道。
“倘若四姓與刺史大人一樣,篤信韓家父子背叛朝廷,張平僅僅是朝廷放在敘州的擺飾,那在韓家父子推新田稅新政時,四姓暗中聯絡張平共反韓家父子,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文瑞臨說道。
“四姓欲反韓家父子,為何去襲鷹魚寨?”堂下有人質問道。
文瑞臨說道:“張平使他們相信韓家父子早就暗中投附我潭州,又使他們相信鷹魚寨易襲而黔陽城難攻,一切不就都有解釋了?而在座諸位,之前不是都在奢望韓家父子能投附潭州嗎?”
文瑞臨咄咄逼人的語氣,叫馬元衡、馬融等人臉上不悅,卻又拿不出話來反駁他,畢竟四姓會強襲鷹魚寨必然是中了韓家父子的圈套,他們卻說不出一個更合適的解釋。
當然,即便韓家父子事先跟金陵有合謀,也不能排除韓家父子在得勢之後有甩開金陵的心思,畢竟此時的形勢太有利於韓家父子割據敘州了,但潭州這邊卻不能冒險再袖手不管了。
“不管怎麽說,韓家父子不得不防。”馬循遲疑的說道。
“僅僅防韓家父子已遠遠不夠,還請世子即刻前往潭州,勸說主公放棄對金陵的最後一絲幻想,盡早進行防備”文瑞臨說道。
“那韓家父子就任他們張狂下去?”
在大洪山兵敗之後,馬循雖然沒有將責任推到文瑞臨的頭,但也覺得文瑞臨不過爾爾,因此文瑞臨反覆說韓家父子與金陵合謀之事,他聽得都覺得膩煩。
隻是鷹魚寨失陷,他又傾向相信文瑞臨的分析。
而就算韓家父子沒有跟金陵合謀,潭州上千精銳老卒死於韓家父子之手,他就能忍下這口氣?
“楚軍隨時都有可能會在鄂州大規模聚集,在擊退這一路楚軍進攻之前,世子怕是無法直接拿韓家父子如何,但敘州那邊也必須要防備,”
文瑞臨說道,
“過去這幾年辰州刺史王梁實是阻止辰州諸姓聯合的關鍵。目前韓家父子在敘州推行田稅新政,又用詭計重挫敘州四姓,相信辰州大姓勢力必有唇亡齒寒、如芒刺背的危機,倘若此時能殺王梁,派信使入辰州,必能使辰州大姓聯合起來。就算我所說的一切,都隻是猜測,但這樣至少能叫韓家父子不會成為潭州腹背的威脅!”
馬循卻也不是蠢貨,沉吟片晌,問馬元衡、馬融等人:“你們覺得如何?”
“此事宜早不宜遲,待韓家父子收服四姓,辰州那邊再應變,怕是會措手不及。”馬融並不喜歡文瑞臨,但不得不承受文瑞臨此時的建議,是難得的果決乾脆。
即便馬融、馬元衡還是很難相信韓家父子與金陵共謀這事,但不管怎麽說,他們都要出手阻止韓家父子再吞並辰州。
要不然的話,讓韓家父子佔據辰敘兩州,那韓家父子將不會再是潭州的服庸,而是潭州腹心處的強敵了。
“倘若一切都如文先生所言,潭州要如何應對這次劫難?”馬元衡作為朗州刺史,他與馬融要留下來主持朗州的軍政,派人刺殺辰州刺史王梁以及盯住敘州的一舉一動,也得是他們負責,便不能潭州去,這時候他心裡突然很沒有底,張口問道。
“聯蜀、聯梁,吞取邵衡!”文瑞臨說道。
潭州畢竟弱小,唯有蜀國、梁國大兵壓境,叫金陵無法從邊軍裡抽調精銳,潭州所面臨的壓力才會輕一些;而蜀梁兩國必然也不願意看到金陵能真正對潭州成功削藩。
邵州與衡州,與潭州同處湘江流域之內,地理上沒有天然的阻隔,是渾在一體的,潭州這些年重點滲透的區域是邵州與衡州,此時就應該直接吞取,直接轉化為潭州所掌握的實力,去對抗楚軍隨時會發動的攻勢。
馬元衡、馬融對視一眼,是不是真要搞這麽大的動作,就需要主公決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