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臘月二十五,官員們都可以不用到官署應卯而在家裡準備著過年節;即便有些得到恩賜的,進宮議事也多是跟天佑帝敘敘舊情、暢談往來,或再領些賞賜回來。
要沒有什麽特別的突發事情發生,到元宵節之前,都是官員們一年中最長的一次休沐假;當然官員間的應酬往來也在這時達到頂峰。
自天佑八年在壽州擊退大舉南侵的梁軍之後,這幾年梁晉兩國在青州、魏州等地爭奪得厲害,使得佔據江淮的楚國已經有幾年沒有什麽大的戰事,國庫也沒有前幾年那麽緊張。
臘月二十五日這天,陛下還在天佑十二年最後一次大朝會上擬旨減免幾項雜捐,以示與民養息之意。
天色未晚,但城裡大大小小的宅府,就迫不及待的張燈結彩起來,絲竹之聲也早早不絕如縷起來,似乎都在充分的展示大楚已經進入一個歌舞升平的時代。
韓謙拖拖拉拉到將晚時分才進城,他在趙闊、趙無忌、林海崢、范大黑的簇擁下,徑直往臨江侯府赴宴去。
暮色四合,陰沉蒼穹又有雪花飄落下來。
韓謙馳馬進城,出了一身汗,這時候讓冷風一吹,臉面如受刀割,抬頭看了看天,心想雪後再寒幾天,天氣應該就要回暖了。
趕到臨江侯府前,看到侯府的幾名侍衛,正將一名衣衫襤褸的老漢跟一名瘦骨嶙峋的少年拖到旁邊的巷子裡,韓謙還以為是驅趕乞討者,聽著巷子裡傳來拳打腳踢聲時摻雜著一絲哀嚎,心裡還覺得奇怪,暗想侯府的侍衛即便心情暴躁,看到府門前乞討者驅趕掉就可以,何至於拉到巷子裡痛毆一頓。
韓謙遲疑的等了一會兒,等幾名侍衛回來,還有一人正拿白汗巾將手上的血跡擦掉,問道:“那老漢是什麽人?”
“趙倉家的老漢,這幾天不知怎的帶了一個半大小子,爺孫跑進城來喊冤,糾纏個沒完。”那侍衛渾不在意的說道。
韓謙乍聽趙倉這個名字耳熟,抬腳跨進大門,猛然想到這人就是被沈鶴、郭榮判定與青衣內侍趙順德合謀刺殺三殿下而失手的那名侍衛。
韓謙這才想起來,在三皇子楊元溥拙劣的“行刺”事件後,臨江侯府內似乎都沒有一個人關心那名純粹無辜、因為佩刃被三皇子楊元溥偷走才被牽連行刺案的侍衛,在被沈鶴帶到宮中交差後的命運到底如何。
他也沒有。
這個叫趙倉的侍衛,似乎僅僅是一個道具,已然被遺落在角落裡,沒有人去關心他是否支離破碎,沒有人關心他還有妻兒老小。
韓謙身形怔怔的定在那裡,轉頭看了一眼,就見在昏暗的街下,那老漢滿臉是血的要爬出來,但看幾個如狼似虎的侍衛還站在大門前,又驚畏的被那個瘦弱的少年拉回到巷子裡。
韓謙待要硬著頭皮邁腳走進去,又猛然頓住腳,吩咐那幾個侍衛道:“你們將那兩人拉過來。”
韓謙現在不僅是三皇子楊元溥身邊的陪讀,同時也是侯府兼龍雀將軍府的從事,即便沒有幾人知道他才是三皇子楊元溥真正的嫡系,吩咐這點小事,下面的侍衛也不會忤逆他的意願,當下就將那老漢及少年拖過來。
這時候一輛樸實無華的馬車碾壓著石板路駛過來,停在侯府大門前,就見車簾子掀開一角露出姚惜水一張清媚的臉容,饒有興致的看著侯府大門前所發生的一切。
韓謙瞥了坐在馬車裡的姚惜水一眼,沒有理會她,直接將那個被打得皮開肉綻的老漢拉過去,從他身上搜出照身帖,直接撕成粉碎。
不要說身邊的趙無忌、林海崢等人了,
幾名侯府侍衛都看了有些傻眼,隻是死死按住那老漢以及眼裡充滿仇恨的少年,不讓他們冒犯到韓謙韓公子。沒有證明身份的照身帖,就是流民――城外的流民、饑民還有很多,沒有照身帖倒不是會被當成間諜奸細抓起來,但也不要想再進城。
韓謙將撕成碎片的照身帖隨手拋灑出去,仿佛與雪花融為一體,又對身後的范大黑、林海崢說道:“你們倆人,將這兩個礙眼的家夥趕出城去,大過年的,省得看到晦氣。”
范大黑、林海崢於心不忍,但說來奇怪,他們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已經不敢忤逆少主韓謙的威勢,隻得硬著頭皮重新從栓馬石上解開馬,將老漢、少年兩人都揪到馬背上,趁著現在城門還沒有關閉,揚鞭出城去。
這時候姚惜水,身後還有兩名晚紅樓的丫鬟,捧著一堆箱匣;兩名車夫則是安靜的坐在馬車上,等著這邊事了再接送姚惜水回晚紅樓去。
韓謙身為皇子陪讀、侯府從事,趙闊、趙無忌身為韓家的家兵,也早就在侯府這邊登記注冊過,所以來去自由,也可以攜帶刀弓入內。
姚惜水作為受邀過來獻藝的舞姬,特別是發生行刺事件之後,想進侯府就沒有那麽容易了。
雖然侯府有陛下賞賜的八名樂工,但姚惜水還帶了一部古琴以及劍舞所需的劍器,這些都需要交出來查驗。
而且劍器要先交給侯府的人保管,等到需要用時才會交回到姚惜水手裡。
韓謙也沒有權力吩咐侍衛直接省過這個環節,隻是頗有興趣的看著侯府裡的侍女過來給姚惜水搜身。
姚惜水披著雪白的裘袍,解開裘袍,內穿的裙裳則比較單薄,侯府侍女給姚惜水搜身時,還是能看到她高挑的身姿頗為有料,令韓謙想起那日在晚紅樓跟這小潑婦扭抱在一起的情形。
當時急著脫離這小潑婦的魔掌,倒是沒有想到要細細感受那驚人的觸感,這時候再回想,印象就很是模糊了。
“韓大人好狠的心啊,這大寒天將人家的照身帖撕成粉碎趕出城,就不怕這大寒夜的,天地間再多出兩個凍死的冤魂?”姚惜水妙目盯著韓謙的眼睛,嫣然笑著問道。
“姚姑娘今夜的舞姿,定然驚天地泣鬼神,怎麽能讓兩個肮髒貨色驚擾到呢?”韓謙雙手攏到寬大的袍袖之中,淡然的盯著姚惜水。
雖然姚惜水今天會獻舞不出韓謙的意料,但姚惜水如此平靜的出現,卻叫韓謙覺得這小潑婦不簡單。
三皇子楊元溥之前對他的數次反覆,可以說都是受李衝等人影響導致。
雖然三皇子楊元溥內心也未必喜歡他恃怨而傲、恃才而傲的態度,但心裡會更厭恨李衝等人對他的誤導。
他以後在三皇子楊元溥面前隻要能稍稍收斂一些,但繼續時不時在暗中挑釁一下李衝等人,使他們對自己的怨恨不減,只會徹底滅掉三皇子楊元溥對他們的信任。
隻是沒想到姚惜水今夜出現了,卻沒有表現出他想要的反應,真是無趣啊。
姚惜水美眸往遠街投望了一眼,這一會兒工夫,馬蹤聲已經杳然,人跡馬影沒入夜色之中看不見了。
“韓大人先請。”姚惜水不動聲色的請韓謙先行。
韓謙身為侯府從事,雖然是不入流的佐吏,卻算是有實缺官身了,姚惜水身在樂籍,自然是要以“大人”相喚,身居其後的。
臨江侯府之內,到處都是安寧宮及太子的耳目,三皇子楊元溥待韓謙也不會太熱切,但姚惜水跟隨韓謙之後,看到站在前院垂花門之後的楊元溥望韓謙時眼神灼灼發亮,心裡暗暗一歎,退到偏院準備獻藝事宜時,低聲吩咐隨行的一名丫鬟:“你即刻出城去,找到那個被韓謙逐出城去的老漢跟少女,接到秋雨閣安頓下來。這事就莫要驚動夫人。”
“那少年是女扮男裝?”丫鬟驚訝的小聲問道。
“韓謙是個眼瞎子,你也眼瞎了?”姚惜水瞥了丫鬟一眼,讓她趕緊出城去辦事,不要等城門關閉了,再想出城就要費太多手腳了。
…………
…………
沈漾、郭榮、陳德、李衝、李知誥、柴建、郭亮、張潛、馮翊、孔熙榮、韓謙等名義上都隸屬於臨江侯府及龍雀將軍府的將領、官吏陸續到齊後,晚宴就正式開始;女官宋莘侍於一側,指揮內侍、宮女伺候著眾人飲宴,又安排樂工、歌舞伎逐一登場獻藝。
不管眾人平時是如何的心懷鬼胎,十幾杯酒下肚,場面氣氛也漸漸熱烈起來。
姚惜水壓軸出場,換了一身長水袖的五彩裙裳,款款而出,容色驚豔,頓時將侯府所養那幾名姿色還算很不錯的樂伎給比了下去,手持一柄無刃的短劍,腳著絲履,執劍緩緩而舞。
韓謙在宣州時,就聽說姚惜水在晚紅樓以劍舞聞名,名列六魁之一,卻一直都沒有機會觀賞,此時見姚惜水執劍以一種緩慢的身姿舒展,端是美到極致。
“你看中的小娘皮還真是美極,你看她這屁股,繃得真他娘圓啊,掐一下指定出一溜水來!”馮翊喝過酒,醉醺醺的坐到韓謙身邊,肆無忌憚的對著姚惜水憑頭論足。
馮翊是想小聲跟韓謙交流,但他喝過酒,舌頭有些大,控制不住聲音,韓謙相信坐在他們對面的郭亮、張潛都能聽見,偏偏在他們眼前的姚惜水如若未覺,心想這小潑婦對別人脾氣倒好。
“劍舞有緩有疾,奴婢還學過一種潑灑劍舞, 其劍甚疾,特地獻給殿下一觀。”姚惜水收住慢舞,跪拜在庭前說道。
“好!”楊元溥說道。
陳德還色眯眯的盯著姚惜水看;郭榮示意兩名侍衛站到三皇子楊元溥跟前去,看劍舞可以,但也不能忽視安全。
姚惜水換了一把劍器,款款走到韓謙與馮翊跟前;韓謙也不得不承認,盛裝之下的姚惜水,確實撩人得很。
看了韓謙一眼,姚惜水問馮翊說道:“奴婢可請馮大人執此鞘!”
“好好好!馮翊骨頭輕了二兩的說道,似乎完全忘了姚惜水是韓謙先看上的姑娘,接過劍鞘,照姚惜水所言朝天而立。
姚惜水身形往後一縮,其形快如魅影,劍光便似大雪紛灑而出,盈溢於庭。
韓謙這段時間刻苦練習刀弓,受夢境影響極深,徹底摒棄花拳繡腳,全面往實戰技巧傾斜,但這時候也不得不承認姚惜水的潑灑劍舞,當真可以稱得上絕妙,暗感前朝詩人稱劍舞大家“舞姿矯健而奇妙,耀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等詩句,完全可以用在姚惜水的身上。
越是如此,韓謙越是為那天扭抱姚惜水之事感到後怕,真是好險好險,稍一失手,他還不知道要被這小潑婦怎麽羞辱折磨呢。
馮翊更是看得目瞪口呆,最後見姚惜水手中短劍脫身去,仿佛一道白色匹練飛入空中數十丈,轉折而下,劍光如閃電掣來,“哐鐺”一聲,在馮翊沒有反應過來之前,短劍已經沒入他所持的劍鞘之中。
馮翊嚇了一身冷汗,一屁股坐在地上,聽著別人掌聲如雷,他半天沒有回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