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疊指令卡取代了折扇的地位,或輕掩在特蕾莎嘴前,或製造著徐徐微風。
自從懂事的那一刻起,這個名叫特蕾莎·塔羅沙的少女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麽興奮過了。
她毋庸置疑是一個天才,哪怕平日裡有些笨手笨腳,走個路都會在毫無坎坷的情況下原地跌倒,哪怕沒有任何戰鬥方面的天賦,身體素質甚至還不如遊戲外的普通青壯年,但她依然是個天才。
天才是孤高的,這無關於當事人自己的性格,而是他們很難找到兼具著志同道合與水平相仿等特質的人。
盡管在日常生活中,特蕾莎這種偏科嚴重的天才仍然能跟朋友們打成一片,每天都過得熱熱鬧鬧、開開心心,但這並不意味著她不‘孤獨’。
最近已經很少去碰軍事分析、推演對抗等專業知識的原因,並不是因為特蕾莎已經不再對這些事物感興趣了,而是因為視野所及之處已經沒有人能夠與自己比肩了。
當然,對特蕾莎視如己出的理查德與安德烈無疑有這個資格,但作為一個花季少女,盡管很喜歡這兩位長輩,卻還是不願意天天纏著他們陪自己一起玩。
一方面,是因為雙方之間是存在代溝的,而且特蕾莎現在正是叛逆的年紀。
一方面,是冰雪聰明的少女隱隱能夠感覺到,無論是理查德還是安德烈,對自己這份天賦都存在著頗為複雜的感情,說直白點或許就是既欣慰、又擔憂,甚至還有那麽一點點恐懼。
所以她便開始主動疏遠起自己最喜歡的,同時也是當年打開了自己心扉的娛樂,將自己與大家格格不入的一面藏了起來,努力做一個普通的女孩。
這段時間她一直在想,自己要不要就這樣慢慢長大、畢業,然後走後門成為【丹奴軍事學院】的一位實習教師,在這座與世無爭的城市裡輕松散漫地度過每一天,在小圈子裡的大家都各奔東西後守在原地。
平時是特蕾莎講師、教授、主任、院長?
當大家抽空回來看看的時候還是那個年紀最小、最懂事、最笨手笨腳的小妹妹。
等兩個孑然一身的‘父親’老了,接過他們手中的工作,想親女兒一樣……不,甚至要比親女兒還要更好的孝敬他們。
談上一場或是幾場甜蜜中帶著微酸的戀愛,然後結婚生子,變成受人尊敬的老奶奶。
或許每隔一段時間還可以寫幾篇論文,發表在那些受歡迎的雜志上。
不會刻意去雪藏自己的天賦,就好像從未擁有過一般,但只會在工作時展現出它,遠離那些關愛自己的人不想讓自己接觸的風暴與嘈雜。
這個有些早熟的女孩考慮了很多很多。
她很清楚,如果想要得到一些東西,就必須要放下一些東西。
戰爭如棋、人生亦如棋,所以從小就很會打仗的特蕾莎,在人生方面看得也遠遠比絕大多數同齡人要透徹。
不讓關愛著自己的長輩擔心,其實隻佔據了動機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歸根結底,特蕾莎只是想讓自己過的愜意、輕松、快樂一些罷了。
如果能夠按照上述那樣過完一輩子,一定會很幸福的。
這是少女日以繼夜思考了不知道多久後所得出的答案。
而這個答案,這兩天看到夢境教國那位拉莫洛克主祭的比賽後,卻出現了動搖。
而這份動搖,則在翻看過對面指揮間中那個黑梵牧師的戰例後,被撕成了粉碎。
特蕾莎猛然驚覺,自己雖然身在高處,但卻並不孤獨。
或者換個說法,孤獨的人多了,便也就不孤獨了。
原本只有自己孤獨屹立的山巔旁,
忽然就多出了兩道身影。其中一個人,身著一件看不出原本顏色,被鮮血染成一片猩紅的風衣,他身材高挑,那張清秀而陰柔的臉龐洋溢著微笑,宛若春風般和煦。
名叫拉莫洛克的男人愜意地坐在那裡,眯著他那雙細長漂亮的鳳眼,輕撫著身下那張由屍骸、憎惡、怨恨、鮮血等無數汙穢澆鑄而成的骨座,淺酌著那甘甜的絕望,傾聽著那悅耳的哀嚎。
毫無疑問,他是自己最討厭的類型,如果可以的話,真的好想一巴掌扇到那張俊俏的臉上,砸爛他身下那張令人作嘔的骨座。
但就算如此,這個人的存在依然昭示著自己並不孤單。
而另一個人……
那是一個看上去並不起眼的年輕人,他身穿一襲同樣不起眼的牧師袍,從未固定在一個場景中。
第一次眨眼,他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中踱步,很快就被淹沒在人群中。
第二次眨眼,他坐在莊嚴肅穆的市政廳裡,僵硬的臉龐緊張而忐忑。
第三次眨眼,他笨拙地點亮桌角處的油燈,蜷縮在椅子上拚命撓頭。
第四次眨眼,他面色發青地站在無數人前,強打起精神鼓舞著士氣。
第五次眨眼,他單膝跪在忘語聖女的身側,輕吻著後者白皙的手背。
大腦在顫抖……
第六次眨眼,他負手注視著窗外漫天飛雪,眼中閃爍著冰冷的憤怒。
第七次眨眼,他對自己露出了淺淺的微笑,搖身一變化作一面鏡子。
鏡中映出的,不是福斯特·沃德,而是那個名叫特蕾莎·塔羅沙的女孩。
自己很清楚這一切都是幻覺,都隻存在於自己的臆想與腦補中,但自己同樣清楚,那並非虛無縹緲的幻覺,而是某種更加本質的東西。
特蕾莎·塔羅沙的雙眼,總是能穿透那層層疊疊的戰爭迷霧,捕捉到某種更加本質的東西,最淺顯的,是她隻用了不到一小時,就從那摞看起來平平無奇的戰報中看出了黑梵牧師是一個怎樣的人,幾乎驚呆了福斯特與蓮。
而伴隨著與墨檀的交鋒逐漸進入白熱化,她那目光便會愈發地接近‘本質’。
然而,或許是對手實在是一個非常好懂的人,在看穿這場戰局的本質前,她竟是在恍惚中率先看到了對手的本質。
一面鏡子。
一面樸實無華的鏡子。
沒有絲毫疑惑,特蕾莎那非人的天賦在刹那間就揭露了真相,一個雖然頗有局限性,但卻足夠準確的真相。
那是一面在戰場上可以映出所有己方閃光點的鏡子,也是一面能夠映出敵人缺陷與破綻的鏡子。
而在特定情況下,比如自己這個姑且抵達了其‘上限’的人,那麽這面鏡子就會映出特蕾莎·塔羅沙自己。
毫不作偽的自己。
內心深處其實並不渴望成為教師,按照之前那個劇本活下去的自己。
鏡子中,那個被映在上面的少女身著常服,正站在無盡的硝煙與戰火間,嘴角勾勒著一抹充滿著魔性的弧度。
贏下來!
從恍惚中清醒過來的少女深吸了一口氣,隨即露出了與假想中那面鏡子裡一模一樣的微笑。
不知道為什麽,明明自己之前是在走神,眼中這張錯綜複雜的沙盤卻變得更透徹了。
想贏!就算已經答應了福斯特前輩,就算這場有心算無心的比賽其實並不公平,但還是想贏!
當然,也一點都不想讓他輸……
特蕾莎·塔羅沙困惑地眨了眨眼,下一秒,纖手輕揚。
片刻之後,出現在語宸面前、面色有些發白的紅方參謀蓮·鳶蕊,將總計二十七張指令卡依次錄入到【百戰六型】的主機中。
同樣的節奏、同樣的方針、同樣的風格!
在上述基礎上,紅方部隊一切行動精密程度……統統翻了三倍!
並不是單純地提高了速度或者效率,只是紅方的所用行動都變得愈加絲滑了起來,舉個不恰當的例子,就好像原本幀率只有20的畫面,忽然穩定在了60幀。
乍看上去其實不存在什麽區別,但如果配上理查德那宛若機械般精密的作戰風格,這種程度的‘優化’就顯得極為可怕了。
……
而另一邊,墨檀的心裡活動卻遠遠沒有特蕾莎那麽複雜。
比起那長達半章的細膩少女心,這邊就顯得樸素多了。
他同樣想贏下來,所以為了防止自己沒有乾勁,特意讓語宸給自己打了打氣。
然後,少女便貼心地給了他一個完美的理由——
“為人家拿下勝利吧!黑梵!”
她是這麽說的。
“如你所願,Lady~”
自己是這麽回答的。
對墨檀來說,這場比賽的難度甚至還要高過自己在蘇米爾時與耳語教派勾心鬥角那段日子,但背負了一個完美的勝利理由,肩上卻沒有任何包袱的他狀態卻是前所未有的好。
【今天的勝利女神,站在我這邊。】
一邊在心底喃喃著頗為羞恥的中二言論,墨檀一邊將那枚不知道見證過多少次勝利的煉金棋子按在了沙盤中央!
半分鍾後,紅方的其中一條補給線受到致命打擊,那是以兩支在成功刺穿陣地後跳出紅方情報圈的精銳混編部隊為核心,數量超過兩千個基礎單位的大規模自殺式攻擊,當它們被護衛編織徹底撲滅時,那條連接著主戰場左翼的補給線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團亂麻。
……
隻用了不到五分鍾的時間,一邊以極限效率地對補給線進行再編織,一邊繼續保持著正面戰場壓力的紅方部隊發動了三輪完美的【遞進式龍卷風】戰術,通過大量部隊的協同進攻直接從正面碾碎了等同於自身1.5倍的藍方兵力,特蕾莎將自己扎實的基本功發揮得淋漓盡致,完成了一場無可挑剔的以少勝多。
但是當語宸再次站在中央推演台前的時候,三個靠近紅方補給線、有著大軍環伺的小型陣地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直接被強行奪取,那是超過二十支之前始終將自己藏身於對方視野死角中的工程部隊,他們在一整個斥候團的掩護下進行了大范圍迂回,分批被投入紅方情報網的死角中,直到觀眾們都自然而然地將其遺忘後才悍然現身,憑借高密度火力壓製策應重騎兵團直接完成了一次匪夷所思的突襲,並直接將其佔領。
三顆釘子就這樣被狠狠地摜進了紅方目前最薄弱的軟肋中,同樣是駐守陣地,普通混編駐軍和清一色由工程部隊組成的戰地堡壘完全是兩碼事。
結果雷餌絲剛因為藍方這一手鬼神莫測的偷襲讚歎了不到兩句,就見紅方的整整半個集團軍直接化作從戰場中央區域掠了過去,而直到他們隻付出了不到十分之一的代價就卷進了三個易主陣地,重新將其奪回後,菈餌絲才後知後覺地乾聲告訴大家那是一輪教科書般的【群狼戰術】。
區別在於,教科書中的【群狼戰術】可不是這麽玩的!
因為這種多路並行,非但必須不斷拆分, 還得始終保持呼應和聯系的戰術根本就不適合集團軍這種龐然大物!
要將一個整體分裂成至少兩位數的部隊並不難,要讓他們全都保有威脅性也還算簡單,但【群狼戰術】的精銳卻在於‘變奏’,簡單來說就是每支被拆分出來的部隊必須擁有獨立節奏,而且這個節奏還必須是要不斷變幻的,只有這樣才能夠在敵人的遠程火力壓製下最大程度保留有生力量。
一個普通的中層指揮官,只要別太拉胯,通常可以完成一輪總計十組共五十人的群狼戰術,也就是在短時間內將一支五十人規模的戰力拆分成十份,並讓他們按照自己早早準備好的節奏進行狩獵。
而巴蒂、菈餌絲和雷餌絲這種程度的軍校高材生,在準備充分的情況下應該可以發動十倍以上威力的【群狼戰術】,而且應變性也會高上不少。
但直接用半個集團軍去玩群狼……用菈餌絲的話說,這根本是她連想都不敢想的事,因為在那種離譜的基數下,就算是用最簡單的籠統指令去完成,也絕對會在起手階段就把自己的節奏給玩碎掉!
最好的可能性是【群狼戰術】變成了【群送戰術】,直接給對手送去大量活靶子;最壞的可能性是整個指揮節奏陷入不可挽回的崩壞,不戰而敗!
“淦。”
眼睜睜地看著那半個拆分成至少三十支‘大’部隊的集團軍宛若藝術般狼行在沙盤中,菈餌絲忽然閉上了眼睛,小臉煞白的靠在了椅背上——
“我緩緩,比賽你們先自己看會兒吧……”
第一千三百一十八章: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