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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春風:雙面宰相》第二章 西嶺書院
  ??父子倆同時怔住,一時竟忘了回話。陸顯隨即反應過來,立即放開兒子,隨即撣一撣衣袖上的灰塵,垂手斂容,彎腰作了一揖,合手為禮,恭恭敬敬地說,“正是犬子。狂童無知,冒犯夫子,學生甚為慚愧。望夫子赦小兒無禮之過,加以寬宥。如蒙免責,學生不勝感激。”

  段博彥冷哼了一聲,看著陸顯說,“陸學士,陸尚書,不敢辱您尊駕。我段博彥門下不敢收您這樣的學生。說的一段酸文,透出一股腐氣。至於這小兒,說的倒是字字實情。反倒罵得痛快!因此我才開門一見。”陸顯急忙說,“學生蒙夫子教導,怎敢不以夫子為尊。至於犬子,實無辱沒夫子之心,隻是幼童無知。。。”

  “罷了。”段博彥揮揮手,歎口氣說,“世人隻像你一般,將這聖人之道曲解為文章繁禮,卻不知此為小道。天地間自有一股清氣,名為性情。隻是凡人的性情如寶鏡蒙塵,不識本心,反認假成真,將那些花團錦簇的文章、亦步亦趨的俗禮,當作聖人之道。須知這股胸臆間的真性情抒發出來,才是本心。我為聖人抱屈!隻這黃口小兒未曾染汙的重,方才把這股真性情宣之於口,又豈是汝祿蠹之輩所知?”

  陸顯聞言,謙恭地說,“夫子教訓的是。學生久在凡俗之中,自夫子五年前離開京都之後,竟再無耳提面命之福。在風塵中奔忙,心勞身倦,每思之夫子,深為感念。”段博彥倚著門框,回想當年,淡淡地說,“當年皇帝陛下登基,你是他從小的伴讀,又是股肱大臣,位居吏部,執掌官員僚屬升遷流轉之權,可曾不濫用此權?可曾給所有清寒士子一個公正的待遇?我枉為你師,也不曾教導過你。陸尚書隻要念著天下士子,何必念我?”

  陸顯沉思良久,垂下眼說,“老師指摘,學生不敢再辯。只在這兒回老師一句,陸顯沒有變。我雖是天子舊友,更是人臣。忝掌銓敘官吏之職,有時竟如烈火熬煎。這是私房話,隻敢對老師訴說一二,不足為外人道也。我雖自誣,然而這拳拳之心,敢對皇天后土,日月山河。老師知之,我心甚慰;老師不知,我也不敢有所悔恨。”

  段博彥撫摸著門框的木紋說,“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做官也是如此。你好自為之吧。”陸顯忙問道,“那小兒。。。”段博彥決然地說,“我不收!”說罷,砰的一聲關上了柴門。陸顯扶著門框,與陸寬面面相覷,啞然無言。

  ??陸望這時正靠在門邊聽著父親與段夫子談話,你一言我一語的也聽不大懂,隻曉得父親與段夫子談得不怎麽愉快。陸望牽著父親的衣角,看著父親倚著柴門陷入沉思。陸顯輕輕撫著陸望的脖頸,想起了與段博彥的往事。

  段博彥當年在京都是名動天下的鴻儒,開壇講學,辯論經史,著書立說,門下弟子皆以師出段門為傲。桃李滿天下的段博彥,為培育賢才,開設了西嶺書院,招收士林子弟共研經史,弘闡大道。

  陸顯當時雖為名門高官之子,卻謙恭待人,孜孜好學,不僅喜好遊歷天下,結交奇士,更在文學之道上深感興趣。雖然可以蒙父親之蔭承襲官職,陸顯卻不走這一條終南捷徑,執意要參加開科取士,與天下士子共赴考場。陸顯動了心思,要在學問上精進,便決意投入段博彥的西嶺書院,拜師受教。

  陸顯幼時即為皇子劉義謙的伴讀,青年時期常在一起交遊。劉義謙此時也是個青年皇子,與陸顯意氣相投,又從小相識,經常廝混在一起。

見陸顯要入書院就讀,段博彥又是名滿天下的大宗師,學問精深,也便起了念頭,要去書院混混。受皇家身份所限,他以皇子身份不便入讀書院,便化名文謙,要與陸顯一同入學。陸顯拗不過這位皇子好友,隻好答應了。  卻說那日,陸顯請平素交往的幾位文壇宿儒修好薦書,帶著自己的名帖,與劉義謙一同來到西嶺書院,投帖拜見。陸顯穿青衫,戴文士巾,與著白色錦衣、腰纏玉帶的劉義謙一同在書院的花廳等候。陸顯一心求學,要參透聖人之道,那劉義謙卻是存著瞧個熱鬧、自抬身價的意思。皇室不允許皇子私下結交外臣與有影響力的學術宗師,就是對皇子在民間有影響力有防嫌之意。就是現任太子劉義豫,也隻能在太子府中延師受教,不準出外參學。

  等了許久,不見有人前來通報。杯中茶已冷了,幾片翠綠的嫩葉沉在杯底。劉義謙平日被人伺候慣了,便翹起腿,漫不經心地對陸顯說,“小顯,我們回去吧。這老兒忒拿腔拿調,我們兄弟也算抬舉他了。居然這麽擺架子。我看外頭傳他的學問多好,也不見得是真的。這些寒門的學子還巴巴地要上他這書院,我看也無非是想給自己臉上貼金。可笑,可笑!”

  其實可笑的是這位文謙公子,來的時候就是存了個貼金的意思,從段博彥這兒偷得一鱗半爪,以後在外交往時也可賣弄些。如若以後有些機遇,公開聲稱自己是段博彥的受業弟子,又有何不可?不過這隻是他心中私藏的一段心思,那點想要博得奇遇更上層樓的隱秘念頭,更是不可對人言,即使對一直赤誠待他的陸顯,也未曾透露半點。

  陸顯平素即是好性兒,在這位皇子玩伴面前,更顯沉著。他輕輕啜了一口已冷的清茶,緩緩說,“師道為重,不等到段夫子,我絕不回去。文兄如不耐煩,我替文兄代為通報,改日文兄再親自上門求教。”

  劉義謙剛要回話,花廳的帳幔後突然響起一個炸雷般的聲音,“不用通報了,現在文先生即可請回。”二人抬眼一看,一個方臉長須的文士模樣的人從帳幔後走出,冷冷地說,“文先生,西嶺書院不是你待的地方,請回吧。”

  劉義謙騰地從座椅中站起,指著他說,“你是何方神聖?你讓我回,我就得回嗎!”文士眼皮也不抬,並不看他,傲然說,“我就是那個拿腔拿調的老兒。我這西嶺書院也不是貼金的地方。”劉義謙一時語塞,心知自己的隨心之言被人聽了去,不禁又羞又愧,又不肯認輸,隻好硬作強梁,改口說,“天下學子景仰的段博彥夫子也有聽牆根的愛好嗎?”

  段博彥微微一笑,卻看著陸顯說,“凡欲入我門受教者,皆有一定的考試之法。今日這段遷延,讓二位久等,便是其中一種考試。要試煉二位的心性如何。文先生,你不合格,請回吧。陸先生,久聞你是忠國公之子,卻甘於下人,以禮相待,又氣度平和,言語有致。不才看了你作的幾篇文章,雖然法度有缺,然而文心錦繡,是可造之材。你要來這書院,便來吧。”

  陸顯聽得此言,心中又驚又喜又慮。驚的是,這看似平常的等待,竟然暗藏玄機,實為一場不動聲色的考試。喜的是,自己以平素之心待人,不驕不躁,隨口之眼居然贏得段夫子讚許,親口答應列入門牆。慮的是,劉義謙貴為皇子,又兼心思敏感,度量有缺,自己以磊落胸懷幼年起即與他相交,他卻仍暗暗存著謹慎防嫌的心思,今日遭段夫子如此羞辱,未必會善罷甘休,將來恐對段夫子不利。

  果然,劉義謙聽見段博彥一番指摘,臉色早已是陰晴不定,冷笑著說,“既然如此,我這腳站在這書院裡,也髒了你們的地。那就不留了。”說罷,對陸顯拱手道,“恭喜陸兄,賀喜陸兄,從此可稱為段夫子門下走狗,自然身價百倍了。”段博彥聽著這番賭氣的話,呵呵大笑,揮一揮寬大的衣袖說,“文先生好走,不送了!”劉義謙臉脹的通紅, 哼了一聲,抬腳就往花廳外走去。

  陸顯一看,有些著急。這皇子的怒氣可不是鬧著玩的。他雖然貴為忠國公之子,家世顯赫,根基深厚,但畢竟是臣子,怎麽能去撩起皇子的逆鱗呢!何況目下形勢未定,誰知道這心機深沉的三皇子劉義豫將來的位份到底是親王呢,還是那個不可說的位置?

  沒奈何,陸顯下意識地要拔腿去追劉義豫,同時滿臉倉惶地向段博彥拱手告罪說,“夫子,友人出言無狀,讓您見笑了。我去向他解釋,改日來向夫子賠罪。”段博彥看他一臉無奈的樣子,不禁覺得好笑,說,“你居然交了這樣一個朋友,交友之道有缺,這場考試我得給你扣點分了。改日再來吧。”陸顯苦笑,做個揖,便往花廳外跑去。

  陸顯氣喘籲籲地追上低著頭快走的劉義謙,一把拉住,說,“三皇子,今日之事,小可給您賠罪了。”劉義謙聽了這話,步子慢了下來,臉色也緩和了不少,一邊走一邊說,“小顯,你何罪之有!我們自幼在一起玩耍,你知道我並不在你面前擺什麽皇子的派頭。隻是那老兒實在可惡!”提起段博彥,劉義謙臉上又浮現出怨毒之色。

  ??今日在西嶺書院受了一番指責,於段博彥隻是普通的考驗前來求學的士子,並無太多深意,但對於劉義謙可是有損皇子的威嚴和體面。雖然隻有陸顯一人在場目睹,也極大傷害了三皇子劉義謙那顆脆弱的皇室之心。想起自己被太子劉義豫壓製的憤恨,今日這場羞辱更挑起了劉義謙心中那個隱秘的念頭。他暗暗想著,“段老兒,等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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