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九,霜降,風,大風。
院子裡因為許久沒人拾掇,早已經落了很深的一層落葉。再被這風兒一吹,反倒有了一絲蕭瑟的意味。
女人整理了一下面前人的衣妝,眼神雖也溫柔,但卻又藏著一絲隱憂。
“天兒似乎也涼了許多。”
他輕笑了一聲,隨後拽了拽那被繃的略緊的領子,平常般道。
“難得天氣如此清爽,便帶著我出去走走吧。”
這是一個男人,一個有些憔悴,卻又顯得有些高貴的男人。
就在胡九的眼中,他已經分不清了那小道士和那男人的差別。
就在那小道士步入了那金霧之間時,胡九便就和他一起墜了這般幻境。
只是,他成了旁觀的人,而那小道士成了這其中的主角,那個男人。
聽了那個男人的話,女人張了張嘴,好似是想要說些什麽,可惜想了許久,卻始終沒能說出什麽來。
落葉殘風盡,秋雨又依依。
這才不過是幾天的功夫,他的病便就又嚴重了許多。
雖然他不曾提,但是女人知道。
便在幾天前,他就已經看不太清東西了。
她親眼看見他雙目無神的將那裝滿了魚炙的湯匙抖落,撒落了自己一身。
現在,小道士就好像是迷失了一般,意識已經攀附在了那個男人身上,體會著和他一樣的事情。
這是病,很嚴重的病。
只是他不曾提,她便不曾問起。
她只是默默地將事物都換成了流食,即是方便他進食,也是為了照顧他的胃口。只是近些日子來,他的胃口越發的不濟,甚至連羹湯都已經喝不下去了。
“走吧。”
他把那個女人遞過來的圍巾默默地圍上,輕撫著輪椅,眼神淡然,一如平往。
……
前些日子,因為他的突然病倒,這裡還曾來過不少名徹兩杭的才子。這些人或是與他有舊,或是與他有隙,不一而足。只是見了他如此,卻都不約而同地短歎了起來。
人生本就是如此,又能有幾番長久。只是他卻是可惜了,可惜了那本該是名震朝堂的才能。
自那以後,這院子便就空寂了起來。
他,也就空寂了起來。
“先生已經許久未曾念詩了。”
這是隔壁家的小童,不知何時溜了進來。自從這男人得病以來,空閑無事,便就隨手教導著。也正是因為他家的接濟,這別府才算沒有徹底的衰敗了下去。
“先生嘗說,您學詩時,初時喜歡陶淵明,因為喜歡他的豁達。隨後喜歡李白,喜歡他的浪漫。但當學的精時,又開始喜歡杜甫,是喜歡他的平和。我都一一讀了下來,現在,我該讀些什麽?”
他無視了女人在一旁對他頻頻使的眼色,小臉繃的嚴肅,便仿佛是個求知的稚子。
男人聽了這話,不由得哈哈大笑了起來。
他摸了摸那小童探過來的頭,輕敲了敲他的額頭,淺笑道。
“既如此,不如就讀一讀元稹。”
“元稹,為什麽?”
“你看他的這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哀且豔,明且貽。即是綺麗無雙卻又哀思遍野。這總是在提醒我,莫要在求學路上忘了身邊人。”
“你看那邊……”
他轉頭指向了那個便藏在那雜草叢中的小小女童,眼神中帶著一縷笑意。
“她可是在那裡等了你許久呢,
且去且去,莫要為難了人家的一片心思。” 那小童順著先生的手看了過去,便只見到那小姑娘躲在了一棵樹下,手裡舉著一隻不知從何處折的野花,正興奮地衝著他招手。
見了那女童如此,這小童也不禁露出了笑容。他回頭看了看那正在淺笑著的男人,隨後轉過身去看著那個一臉期待的女童。沒得再思量,只是回頭衝著徐攸揖了一揖,便就轉身跑了過去,有些義無反顧。
孤風淺影人家,樹下兩小無猜,最是純情不過。
女人見得如此,也不禁笑了起來。
“公子倒是眼尖,竟還能看得那麽遠。”
她淺笑著撫去了落在了徐攸身上的落葉,低聲打趣道。
“我倒是沒看見,只是那小姑娘身上的脂粉味太濃,飄到了我的鼻尖,於是便也就注意到了。”
男人擺了擺手,眼中閃過一絲了然。
“想來這當是對面街脂粉店的閨囡,為了找他,特意找到這裡來的罷。”
“只是這小子見了我空泛,便就來討我的歡心,反倒是沒注意那咫尺間的風景。”
女人聽了這話,倒是不由得撇了撇嘴。
“公子年輕時, 可不是如此善解風情。”
“我記得公子年幼時,可還在學堂中氣哭過不少總是圍在你身旁的小娘,還以聖人言辯責‘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那時的公子卻是冷酷的緊呢。”
聽了這話,他尷尬地笑了兩聲,回頭掩住了綺嵐那還欲說些什麽的嘴,低聲道。
“且住且住。往事幾多難回憶,那時又怎比今朝。你看,我這不是隨你出來了嗎?”
“而且,你看這秋風送爽,雲淡風高,這般祥和景色,又何必談及那時?”
女人聽了這話,再看那漫天飄散的落葉和那肅殺的氣氛,一時間不由得愣了一下,低聲喃喃道。
“是啊,一片祥和……”
……
對於小道士陷入的這般環境,胡九猜測,大概便就是那金泥的主人當初經歷的事情。
只是這幻境顯得太真實了些,作為一個武俠世界的純土著,小道士沒經歷過這些,自然也就沉迷了過去。若不是胡九並沒有真正地陷入了這幻境,怕是也會像那小道士一般迷失,很難脫離出來。
對於這種情況,胡九大概也能夠猜到那主人的意思。
應該是讓小道士體會他當初的心境,隨後也好讓這小道士跟隨他的痕跡,一起步入了道途。
不過,胡九想,這應該是下下策。真正的傳承,應該是自主脫離了幻境之後,走出一條與那書生完全不同的道路。
而不是亦步亦趨,走成了另一個書生,與那病書生沒有任何差別。
對於小道士,他還是有信心的。便就看他什麽時候能夠醒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