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備從德勝門進城的人們遠遠地望著這支軍隊,從最初看熱鬧到神色凝重,兩個時辰過去了,軍士們依然隊列整齊,沒有人交頭接耳,也沒有人動。
顧淳飛馬追打王文,這個,人家是勳貴子弟,有特權,不能當一般將官看待。
遠處的人們不再低聲談論,也不再繞道離去,而是向這支軍隊行注目禮,因為人人心裡清楚,這樣的軍隊才能打敗瓦剌軍,才不負精英之名。
噠噠噠……馬蹄聲又響。
王直的馬車在城門洞前停下,王直下車,急步走到朱祁鎮馬前,施禮道:“老臣參見太上皇。”
“平身。”朱祁鎮淡淡道。
“謝皇上。”王直直起身,飛快睃了朱祁鎮一眼,一樣的眉眼,只是比出京前消瘦很多,顯得下巴有些尖,不過身陷敵營九死一生,瘦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朱祁鎮居高臨下看他,道:“王卿來做什麽?”
是像楊善那樣“奉旨”來接駕,還是像王文那樣來羞辱他?
王直道:“臣得知太上皇到京,歡喜流涕,特來覲見。太上皇一切安好?”王老頭子真情流露,眼眶都紅了。
長相可以相似,但氣質和聲音是假不來的,朱祁鎮說“平身”時,那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語氣,熟悉的語速,讓王直有大哭一場的衝動。再看朱祁鎮端坐馬上,身著鎧甲,依然雍容華貴。王直就差撲上去,抱住他大哭一場了。
皇帝真的回來了!
宋誠這混世魔王真的把皇帝救回來了!
朱祁鎮見王直真情流露,眼眶也濕潤了,想起在瓦剌營中時時命懸一線的驚險,也自唏噓。君臣就這麽一在馬上,一在地上,相對淚眼凝望。
知道的說你們君臣情深,不知道的會想歪的。這麽感人的場面,宋誠愣是想到某些不健康的地方去了,一陣惡寒之後,輕咳一聲,道:“王大人只是來和皇上敘舊?”
王直尷尬了,朱祁鈺沒有放話,甚至連反應都沒有,身為臣子,他能做什麽?什麽都做不了。
朱祁鎮能理解王直的處境,道:“王卿回去吧。”
見也見了,確認眼前這人是皇帝無疑,王直老懷大慰,道:“臣當勸皇上率百官出城親迎,還請太上皇稍待。臣告退。”
眼前之人確實是太上皇無疑,皇帝必須率百官出城迎接,這是該有的禮儀和禮遇。他決定立即趕去皇宮求見朱祁鈺,把來人確是他親哥的事告訴他。
王直笑容滿面地走了。
顧淳歸隊上馬。
宋誠道:“阿淳,你剛才去哪了?”
如果朱祁鈺肯親迎,早就出迎接了,何必等到這時?他這麽問,是想證實一下心中的猜想,如果朱祁鈺肯率百官親迎,自然要讓百姓灑掃道路。
顧淳道:“追到宮門口,把王文老賊打了一頓。”
“可曾與平時不同?”
“沒有,還是打得老賊沒有還手之力。要不是王老大人拉我一起來,我一定把老賊打死。”顧淳有些忱惜,要不要趕回去把王老賊打死呢?
不同頻道啊。宋誠無語。
張輔道:“天色將晚,臣請皇上移駕城外扎營。”
大軍在城門口站大半天了,難道一直在這裡站下去?人總得睡覺吃飯拉,可眼前的形勢,朱祁鈺不出迎,朱祁鎮不會進城,雙方這是僵上了,除了在城外扎營,恐怕沒別的辦法。
這一點,宋誠也想到了,只是他認識朱祁鎮時間不長,
想看看他立場是否堅定,如果立場不堅定,最後就這麽灰溜溜地進城了,這人也不值得自己效忠。 “宋卿怎麽看?”朱祁鎮轉頭問宋誠。
張輔的目光也落在宋誠臉上。他看宋誠越來越順眼,在土木堡就不說了,單說剛才斥責楊善那兩句,十分有水平。這可是正統,是大義,萬萬錯不得。
宋誠道:“那要看皇上了想怎樣了。如果皇上原意當太上皇,不妨此時進城,如果皇上想要討個說法,不妨在城外扎營。”
這小子奸滑得很哪,說了跟沒說一樣。張輔虎目一凝,道:“你什麽時候學會這一套了?”
宋誠笑:“我只是就事論事。”
承不承認朱祁鈺是皇帝,得朱祁鎮拿主意,他們這些當臣子,還真沒資格說。
朱祁鎮沒說話。在路上,他曾想過,回京後怎麽辦,有那麽一瞬間甚至覺得,不如接受既成事實,反正弟弟過世後,皇位會傳給兒子,無謂再起波瀾,可弟弟令懷來縣令王儀緊閉城門,不讓他進城,聽昌平縣令話裡的意思,怕是他給沿路的州縣都下過這樣的聖旨,只是有人接旨,有人沒有接旨。
現在他到京城,就在京城門口,從上午等到黃昏,弟弟依然不見人影。如果這樣進城,住到西苑,能有幾天好活?
“移駕十裡安營。”他道。
話出口,他如釋重負。
以他的性格,說出這句話,怕是很難吧?可他依然說了。宋誠飛快瞟他一眼,垂下眼瞼。落日的余暉照在宋誠俊朗的側臉上,誰也不知他在想什麽。
張輔傳下軍令,大軍前隊變後隊,徐徐開拔。
城牆上,叫阿信的士卒長長籲了口氣,覺得渾身酸軟,總算退了,若是太上皇下令攻城,他們這些城上的守卒,可是首當其衝啊。
年輕士卒失望地道:“怎麽退了?怎麽不攻城呢?”
“胡說八道什麽呢?”阿信一巴掌拍在年輕士卒頭上,道:“你活膩了?”
旁邊的士卒看著這一老一小,無語了一下才道:“太上皇用得著攻城嗎?城門大開,太上皇會不走城門,非要攻城?”
這得多腦殘哪。
阿信和年輕士卒面面相覷,他們怎麽把這渣忘了?
朱祁鈺這一天就沒安寧過,感覺自己是熱鍋上的螞蟻,怎麽著都是死。也先為什麽那麽沒用,俘虜了朱祁鎮後不立即殺呢?宋誠這混小子怎麽就那麽能呢,還把他給救了?還有,怎麽二十萬大軍被也先殺得落花流水,二萬殘軍反而把也先打得落荒而逃?
如果哥哥永遠回不來,該有多好?
他為什麽要活著?為什麽非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