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阿六帶了幾個人,在市場裡巡視。菜市場就是這個樣子,必須每日早起,與其他幾個菜市場的人商量過了,交流了最新的信息,回來宣布價格,講清規矩。這活賺的,也不像一般人說的那麽容易。
看看將近中午,姚阿六帶著幾個人,準備到附近酒樓飲酒。到了王大郎的攤前,道:“大哥今天生意可好?四弟已經坐上車了吧?”
王大郎道:“好,一切都好。四郎凌晨就坐上了車,到開封府去了。”
姚阿六聽了連連點頭,帶著人向外面走去。快要出市場的時候,突然迎面了來了五六個公人,指著姚阿六道:“姚阿六,你的事犯了!隨我們到衙門走一遭!”
說完,不分青紅皂白,便就上來拿人。幾個手下一看,便拉開架勢,要與公人放對。
姚阿六伸手拉住,道:“官府有人,隨他們走就是。你們先回去,問明周圍,等我的消息!”
幾個漢子收手,恨恨地看著公人們拿了姚阿六,推推搡搡,向城裡去了。
王大郎在一邊看得目瞪口呆,過了一會,才對那幾個姚阿六的手下道:“這是出了什麽事?怎麽突然就來拿人?我那幾個人的樣子,不似是本縣人氏。”
一個人道:“我認得他們,是鐵監那邊的,不是葉縣公人。”
說著,幾個人略一商量,便一起回到姚阿六住處,托人打聽其他市場的消息。
葉縣衙裡,還沒有到中午,便已經擠滿了拿來的人。從附近幾州調來的官員們,各自拿著這些日子收到的狀紙,帶著鐵監那裡調來的公人,四處找人。
鮑軻看著這情景,輕撫額頭,道:“我的天呀!一下子抓來這麽多人,要審到什麽時候!中丞這一次可是做得大了!沒了這些人,葉縣還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子!”
吳君庸道:“中丞說的並沒有錯,可真要去做,葉縣全亂套了!平日裡,全靠這些人維持著百姓日常生活。縣裡沒了他們,非要亂成一鍋粥不可。說起來,中丞也是從州縣做起來的,怎麽如此!”
說完,兩人一起搖頭。
做過州縣官,就知道地方秩序維持,缺不了這些地方龍蛇。沒有他們配合官府,地方秩序怎麽維持呢?官方機構,只是到縣為止,縣以下的鄉裡就是差役,只能幫著收賦稅。官府沒有那麽多人,管不了太多的事情。民間小爭執,當然是靠這些。
驛館裡,杜中宵放下手中公文,對陶十七道:“朝廷來文,讓我十日後回京,在這裡待不了許多日子了。今天才有官員來,抓縣裡的各種牛鬼蛇神,到時只怕審理不完。”
陶十七搖頭:“官人,恕我直言,把地方上管市場的強人全抓起來,不斷不會安定,還必然會雜亂無章。各種各樣的市場,包括車站碼頭貨棧,全靠著這些,才能夠正常運轉。葉縣的生意繁榮,這些人出力不少呢!沒了他們,豈不一團糟?”
杜中宵道:“十七,你知道其他地方為什麽是這樣嗎?”
陶十七道:“自古以來就是如此。官方力有未逮,隻好靠著民間做事。”
杜中宵搖了搖頭:“這話說對也對,說不對,因為有許多不對的地方。以前的地方,官府能管的只有州城縣城,出了城池,鄉下地方除了發生案件,官府隻管收稅。不是不想管,而是官府財力有限,實在管不到。葉縣這裡可不一樣,從建鐵監起,有七八年了,地方富得流油。只要把錢收上來,官府雇人,怎麽就不能管了!這一回,把地方上的城狐社鼠抓了,必然亂一陣。能不能平靜下來,就看地方官員。”
陶十七聽了,歎了口氣,沒說什麽。就憑著現在的官員,只知道循規蹈矩,哪裡能夠做到。杜中宵想得不錯,可現實不行。現在缺的,不只是制度和規矩,也實在缺人。
杜中宵道:“我是禦史中丞,到了地方,也只能查訪奏事,而不能直接伸手去管。沒有辦法,只能夠出出主意,現在的官員能不能做到,就看他們自己的造化。如果不行,那就只有換人來了。”
陶十七道:“官人,其實按我來說,葉縣雖亂,到底是比以前強得多。柏亭監這裡,百姓可是一直記得你的好呢。現在把地方搞亂了,只怕會有閑話。”
杜中宵笑道:“我幫著百姓把欺壓他們的人抓了,怎麽還有閑話?”
陶十七道:“把這些人抓了,如果官府不能夠立即補上來,地方上必然會更亂。到了那時,不都會說官人眼光看不到那麽遠,白白生埋怨嗎。”
杜中宵喝了口茶,把茶杯放下,看著遠方的太陽,道:“是啊,大家習慣了如此,就覺得這世界就該如此了。實際上呢,到底對不對,卻很少有人想。從以前的一般小縣,到現在天下有數的繁華之地,葉縣是怎麽做到的?是靠鐵監,是靠瞅準機會到這裡設場的員外,靠著在廠裡辛苦做工的人們,而不是那些維持秩序的牛鬼蛇神。現在的葉縣,比一般的縣,一年多收多少賦稅?有這麽多賦稅,縣裡怎麽會養不起人呢?只要有人,怎麽會就管不好呢?一切都因循守舊,不應該到這個地方來。”
陶十七沉默一會,道:“官人,我說句話,你可能不愛聽,莫要向心裡面去。”
杜中宵道:“你隨在我的身邊多年,有話直說就是。”
陶十七道:“我初遇官人,正當少年。那個時候的官人也正年輕,正要做大事的時候。那時候的永城縣多好啊,官人在那裡,百姓安居樂業,縣裡錢糧不缺,我們這些人也過得快快樂樂。一轉眼間,十幾年過去了,官人從小小知縣做到了禦史中丞,官位不知道升了多少。可我覺得,官人做事,比那個時候複雜許多,不似那個時候放得開了。在永城做知縣的時候,官人想到了什麽,便就去做。可是現在,要顧忌這個,顧忌那個,卻有些放不開了。我覺得了,到了這個候,官人軍功也有,地位也有,家裡孩子也已經慢慢大了,許多事情,不用再跟以前那樣去拚了。”
杜中宵道:“按你這樣說,此次我來葉縣該怎麽做?”
陶十七道:“無非是白先告狀,來了之後,把那案子查清不就結了?”
杜中宵聽了,微微搖頭:“如果那樣,你覺得當今官家,為什麽要派我來?”
陶十七愣了一下,道:“案子太大,估計是官家覺得,惟有官人來了,才能順利查清。”
杜中宵歎了口氣道:“又不是什麽大案,只要有了易理供詞,地方自己就能查清。是啊,你在鐵監待了數年,安穩日子過久了,不想折騰,覺得我這樣做多余。其實不是,鐵監和葉縣,這幾年必然是出了許多事端,報上朝廷。只是大多數人,都跟你想的一樣,維持下去就是了。但是聖上心裡,可未是這樣想的。派了我來,就是給個主意,這裡應該怎麽做。”
這才是最關鍵的。禦史中丞這樣重要的職位,一日缺了都不方便,杜中宵到葉縣十幾天,必然有重要的理由。做官到了這個地步,很多事情都不能夠明說。杜中宵一提,皇帝立即同意,必然是有皇帝想做的事。還能夠有什麽事?鐵監和葉縣緊鄰,有這麽多不同,皇帝需要知道原因。
杜中宵想得出來,以前鐵監和葉縣出了事情,中書必然是不重視。 皇帝問起來,多以地方政治就是如此,這種借口敷衍過去。這次派自己來,皇帝想聽聽另一種說法。
杜中宵一直做地方官,等到突然北上,連立戰功,數年間成了朝廷的要員。跟現在的中書、樞密院和禦史台,其實都不是一個體系的。皇帝不熟悉,但知道自己是個外人,借助著這樣的安排,一方面聽聽與中書不同的聲音,另一方面也是了解自己。
如果杜中宵此次只是查了白家一案,皇帝也不會說什麽,只是對自己的評價會降低。杜中宵可不想這樣,自己已經付出了很多,現在不是韜光養晦的時候。禦史中丞只是個過渡,讓自己熟悉朝堂。
葉縣這裡,是大宋工業化的開端,與其他地方不一樣。這裡治理好了,會成為表率,為其他地方做個榜樣。大宋的鐵監,可不是只有一處葉縣。杜中宵想在這裡有一個新的、與其他地方不一樣的官府治理模式,開創一個新的時代。可惜自己只是一個禦史,只能建議、監察,而不能直接動手。
把民間的牛鬼蛇神抓起來,地方會亂,杜中宵又何嘗不知道。那又如何?如果現在的地方官員處理不好,換人就是。現在的官員,總有人能把這裡處理好。
改變了葉縣,就走出了一條新路,一條可以伴隨天下工業順利發展的新路。現在的世界,這裡就代表著最先進的生產力,而且沒有競爭,可以盡情試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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