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中宵送別了智明和尉遲三郎,站在城主府前,看著於闐城內。今天,他才知道什麽是佛國。
此時已是二月,鮮花開了,智明所過的地方,鮮花鋪地,周圍的百姓全部拜迎。城中比東京城裡過年的時候還熱鬧,男婦老幼,街邊擠滿了人。街道兩邊,香案一直擺到龍興寺。
唐朝中宗繼位,將國號由周改為唐,命天下廣建寺院,統一命名為龍興寺。於闐的龍興寺便就是在那個時候建立,多用漢人僧侶,是中央朝廷在於闐統治的象征。智明來於闐,實際上是相當於宋朝派在這裡的精神領袖,代表著中央朝廷的威嚴,不僅僅是法師。
杜中宵對佛教不熟,去龍興寺的經略副使張昇,其他官員將領留在城主府。今天講經,又一連講三天三夜,三天之後尉遲三郎即位,於闐一個新的時代開始了。
回到府中,杜中宵在書房裡閑坐。看著窗外,楊樹已經吐出了嫩芽,牆邊開著不知名的野花,風已經沒有了寒意。不知不覺,春天已經來了。於闐相對靠南,北邊來的寒風一停,天就暖了起來,到處都是春天的樣子。人們紛紛脫去了寒衣,歡欣跳躍,城市顯得分外有活力。
一個王國新建,做的事情很多,最重要的就是錢。宋朝把尉遲三郎送回來,有一些賞賜,但遠遠不夠重興王國。張昇和張岊在於闐已經數月,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篩遠本地的土豪,封官許願,當然也要他們掏錢。最少在於闐城,尉遲三郎國王的架子要擺起來。
一涉及到錢和權,事情就複雜了。現在於闐城中的土豪,一部分是被選進王府的,各個都是歡欣鼓舞。現在掏錢出去,以後會連本帶利收回來,更不要說隨之而來的地位。那些被排擠出去的,大多都是提心吊膽,擔心被秋後算帳。能在黑汗治下成為土豪,還是於闐城裡,誰沒有把柄?
杜中宵不想管這些,他有些想家了。自己到河曲路已經有三年多,到了交接的時候,是時候回家去了。鐵路到伊州,西域與中原連了起來,已經牢不可破,不再是以前的極邊之地。有軍隊駐扎,朝廷派官員治理即可。風俗不同,在朝廷治下過不慣的,可以到於闐來,這裡行的是土著番法。
之所以重建於闐,除了於闐恭順,可以拉攏土著人心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地方封閉。南邊是蒼茫的昆侖山,北邊是無邊大漠,出口一是西邊的疏勒,再一個是東北方的沙州。現在沙州依然在黨項治下,河西通道封閉,宋朝只要佔住疏勒,於闐實際是被封住的。
以前對於佛國,杜中宵只是有粗淺認識,是根據歷史來定的。這幾天待在於闐城裡,才真正認識到了不同。幾個月的時間,於闐重興佛教,百姓極其癡狂,很多家庭傾家蕩產,協助建立修繕寺廟。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把家裡的孩子送到寺裡,成為沙彌。那種虔誠,讓杜中宵有些迷惑。
現在的於闐,尉遲三郎是國王,與本地土豪一起掌握行政,智明是國師,掌管宗教,而駐軍則是軍事力量,負責彈壓地方。由於沒有外敵,於闐的駐軍不多,但地位重要。大部分事情,只要智明和駐軍統一了意見,地方只能執行,甚至不需要朝廷彈壓。
城外邊,平三郎換了一身新衣,對旁邊的鄰居喊道:“嚴二哥,我們一起去看高僧講法!”
嚴二哥從屋裡出來,道:“且等一等,我渾家正在收拾,要一起去呢。”
平三郎答應,到了嚴二哥家的院裡,一起坐著,說些閑話。一抬頭,看見對面房子,道:“那個騰三郎,是個信綠教的,黑汗在時多麽囂張快活!現在黑汗跑了,不知他們什麽樣子。”
嚴二哥道:“這幾日他天一亮就出去,聽說是與其他教友相會,不知商量什麽大事。”
平三郎點了點頭:“這些人,以前過了好日子,現在自然就害怕了。好在宋軍不關注這些事,不然就該把他們抓起來,嚴治其罪。黑汗在時,這些人交的稅少,又不服差役,受了多少好處?現在國王回來重治天下,以佛教立國,就該收拾他們!”
嚴二哥道:“國王是個心慈的人,念著他們也是國民,說是既往不咎。不過依我看來,這些人過慣好日子了,怎麽會心甘?便如對面的騰三郎,這幾天日日找人商量,不定就鬧出事來。”
平三郎點了點頭,突然道:“二哥,你說他們商量,商量什麽?”
嚴二哥道:“我聽人說,宋軍趕走黑汗,禁了綠教的寺廟,他們心中不滿。想來是一起商量,要向官府遞狀,讓重開寺廟唄。現在到處的佛寺都要重修,哪個會管他們。”
平三郎聽了,想了想搖了搖頭:“我看不是這麽簡單的事。這種事情,宋軍不許,難道國王就會答應了?他們也沒有那傻,在這個時候提這種要求,那不是沒事找事嗎。”
正在這時,看見騰三郎回來,平三郎故意高聲道:“騰家哥哥,今日中原高僧在龍興寺講經,我們一起去看!許多年沒有高僧來我們這裡,聽一聽,是許多功德!”
騰三郎道:“我自來不信佛,如何去聽那些!你們信的自管去,莫要還煩我們就行!”
平三郎道:“於闐自是佛國,如何不信佛?以前國滅,不過是一時之劫,現在劫去了,又有中原高僧到來,以後自是佛法昌盛。黑汗人又不在了,你還信什麽綠教!”
騰三郎道:“這種事情,別人信什麽要人管麽?你們鬧自己的,莫要來煩我!”
一邊說著,騰三郎聽了院裡,把門關上,故意不理平三郎。
平三郎笑道:“這廝還知道關上門!以前黑汗在的時候,日日招集教友到家裡,哪像這個樣子!”
嚴二哥道:“他們這些人,最近幾個月提心吊膽,都是這個樣子的。”
騰三郎回了家裡,對渾家道:“於闐城真真是一天也住不下去了!剛才出街,路上全是迎中原高僧的人,擠得水泄不通!我與仇員外等人商量了,乘著這幾日佛會,內外皆松,我們全家搬家,搬到烏玉河的上遊去。聽說那裡土地肥美,人又稀少,不再受這些氣。”
女人沒有什麽見識, 只是道:“我們世代住在於闐城裡,不知外面如何,怎麽就搬走?常言道破家值萬貫,突然搬走,我們這裡的東西怎麽辦?到了外面,又該如何生活?”
騰三郎道:“仇員外好大生意,他都肯搬,我們還在乎什麽?仇員外答應,家裡東西抵給他,他派人在於闐城裡慢慢賣掉。烏玉河上遊都說有許多閑田,又有水,可以種田的。”
渾家道:“於闐城裡什麽樣子?那樣窮鄉僻壤的地方又是什麽樣子?無非是黑汗走了,與我們有什麽關系?平時只要低一下頭,怎麽不是一輩子!”
騰三郎道:“你知道什麽!以前黑汗在的時候,我們這些人都是人上人,稅賦不收,不知道多麽開心!現在呢,那些人可是都記著呢。剛才回家,路過對面嚴二哥家,院裡坐著他和平三郎那廝,就在那裡調戲我。若是以前,我老大耳刮子就打過去,現在卻只能忍著。更不要說,現在綠廟都已經被拆了,我們都沒個地方去,這如何能行?種地就種地,當地還沒有人管我們呢!”
渾家聽了,只是哭哭啼啼,不肯搬家。騰三郎說了幾句,便就生起氣來,打了渾家一氣。她才抹著眼淚,與孩子們一起收拾東西。
騰三郎一個人坐到院子裡,看著天上的太陽,只是生悶氣。好好日子,宋軍突然來了,一下就成了這樣。城中信綠教的也有不少人家,卻如何打得過宋軍?只能躲走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