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忙忙碌碌的秋收就已經結束了。營田務收米一萬余石,不但完全補足了去年借支的永城縣糧米,還有剩余。杜中宵決定留下五千石作為儲備,另外五千余石解往州城。
此時的米不但是糧食,也是硬通貨,儲備的五千石米有許多用處。
谷場上,杜中宵做在一張桌子後面,翻看著本村的帳簿。不遠處的空地上,有本村的青壯在那裡翻曬谷糠禾穗。這些脫米後剩下的谷草,便就是秣,與米合稱糧秣,是優質的牲畜飼料。
常威站在桌子邊,伸著脖子看杜中宵翻看的帳本。一邊看著,一邊鄙夷杜中宵閑著沒事,這些村帳有什麽好看的。但是杜中宵看,他也一定要看,不然心裡便跟貓抓一樣。
把帳籍看完,杜中宵對常威道:“秋糧已經收完,過些日子我會解往州裡去。你受知州所派前來察看秋糧,現在已經看完了,該回去交差了。”
說到這裡,杜中宵取出一本冊子,交予常威:“你雖在營田務住了不少日子,但我看在眼裡,並沒有用心。回去之後相公問起營田務事務,只怕你也答不上來。我這裡有一本營田務條貫,裡面詳列了營田務所有事務,你拿回去看一看,以免出醜。等到回去,我會稟明相公,連這冊子一起交上去。”
常威接了冊子過來,隨手一翻,口中道:“營田務怎麽一會事,我都看在了眼裡,又何必看什麽條貫。隨在相公身邊多年,一二十個村子的事,原不必十分用心。”
嘴裡這麽說,手卻緊緊捏住冊子,再不肯交出來。
杜中宵心裡冷笑。因為常威是在自己這裡做事,回去夏竦問起來他一竅不通說不過去,說不定會連累夏竦對自己的印象,杜中宵才給了他條貫看。過個一兩日,杜中宵會把條貫收回來,連帶自己的書信一起給夏竦。書信裡,杜中宵會寫清自己對常威的評語。這廝實在是杜中宵兩世為人都沒見過的奇葩,難以想象夏竦會抬舉這樣的人。
收了新米,村中人人歡樂,都聚在谷場邊上的倉庫那裡領米。
杜中宵讓人收了帳簿,走了過去。見到杜中宵過來,一眾村民問候行禮。
倉庫門口立著的,是杜中宵讓營田務每個村子都有的石碑,寫的是營田務收糧的原則。如不管出入用一樣的鬥,依實數不加消耗,平鬥而不得有斛面,諸如此類。
此時地方收糧,因為稅額是朝廷所定,要一級一級向上解送,其中的損耗和運輸費用都要地方負擔,便用一些法外手段多收。消耗是常例,朝廷允許多收十分之一,地方經濟不好,收的越來越多。斛面則是指收糧時鬥裡尖出來的部分,官府收糧一定會有斛面,有的地方就靠多出來的這些糧支持一縣財政。
營田務相當於官府就是地主,收入遠高於朝廷稅額,開出來的荒地不在原定稅額內,對於州裡來說完全是正稅之外多出來的收入。杜中宵把一切收糧時的刻剝手段廢去,也是吸引人來荒的手段。立碑在倉庫外面,一是曉諭經手差役和百姓,二是盡量不讓後來的官員破壞。
常威跟在後面,看著那石碑撇嘴。對於杜中宵這些為百姓著想的做法,常威分外看不慣。官員是朝廷所派,隻管讓朝廷滿意就好了,百姓只要不餓死,就是官員的政績。
看了一會分米,杜中宵轉身,看見常威站在一邊,一會看看自己,一會鄙夷地看看領米的村民,神情有些猥瑣,一下子沒了心情。告別了保正,帶了柴信等人回了衙門。
一進衙門,常威便就急匆匆地跑回了住處,關起門窗,掏出杜中宵給的冊子看了起來。
裡面從營田建立起,如何選地,如何治理鹽鹼,如何招民開墾,甚至連建房等技術細節,都寫得清清楚楚。常威看了大喜,一拍大腿:“有此書在手,回去相公必然誇我能乾!可憐我辛苦了這些日子,還被那個知縣數落,十分不值!好書,好書!”
話音未落,就聽見外仇士隆的聲音:“哥哥,有什麽好物也給兄弟們看一看,為何著起門來?”
原來是仇士隆兩人見常威神神秘秘,以為他有什麽好東西要獨吞,躲在窗外偷聽。
常威開了門,讓兩人進來,舉著手中的冊子道:“知縣給我的營田務條貫,你們看了有什麽用?”
仇士隆不信,道:“若是如此,哥哥又何必關門閉窗?定然還有好物,不肯給我們看。”
常威恨恨地道:“我們自家兄弟,如何會瞞你們?就是這本冊子,杜知縣給我,原以為他定然會把重要的東西不寫。哪裡想到這人癡的,裡面竟然把營田務一應事務寫得清清楚楚——”
聽見是這麽回事,仇士隆兩人便失去了興趣。道:“今天走得乏了, 哥哥飲酒。”
常威正在興頭上,取了些銅錢,讓另一人去買些酒肉來。
此時已是深秋,晚上天氣涼了,一口烈酒下肚,全身燥熱,分外舒服。三人在常威房裡,狼吞虎咽,也不知道飲了多少酒。
正在常威三人大口喝酒,大塊吃肉的時候,外面傳來歌聲。原來是小青和晶晶,在外面不知玩些什麽,一時興起,唱起了家鄉的吳歌。
一個唱:“張哥哥,李哥哥,大家著力一齊拖;一休休,二休休,月子彎彎照九州。”
另一個接上:“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
歌聲清麗,委婉動人,好似讓人置身江南水鄉。
常威聽見歌聲,愣了一會,突然道:“離家多年,不想在這裡聽見鄉音。唉,我們在這裡飲酒,沒個人陪伴,如此淒涼。”
常威是夏竦江南路老家的人,父親就曾跟隨夏竦的父親夏承皓,是以得夏竦另眼看待。多年來隨著夏竦在各地為官,特別是近十年來都在北方,忽然聽見鄉音,不由動了思鄉之情。
仇士隆醉熏熏地道:“這必是杜知縣的兩個家伎,不知因何唱起曲來。”
聽了這話,常威一拍桌子:“對呀,知縣家裡還有兩個家伎。我們也算是他的客人,卻不讓這兩個丫頭出來唱曲陪酒,太也瞧不起人!兄弟,我們出去,把那兩個丫頭喚來,唱支曲子聽!”
仇士隆嚇了一跳:“哥哥,那是杜知縣家裡的人!莫要胡作!”
常威滿不在乎地道:“兩個奴婢,什麽家裡人!讓她們來唱支曲子怎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