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州後衙夏竦住處的客廳,杜中宵和夏貴對面而坐,中間坐著夏竦。?шщЩ.suimEnG.1a
仆役端了肉片上來,夏竦道:“天氣嚴寒,簽判這個把肉片涮了吃的法子,極是舒適。並州這裡的羊據說是養在鹽鹼灘上,沒有一絲膻味,非中原可比。來,我們吃肉喝酒,說些閑話。”
杜中宵拱手稱是,與夏竦和夏貴一起,喝了一杯酒。
說了些天氣變化,城中內物,夏竦話題一轉,對杜中宵道:“聽主管說,簽判建議讓他把手中存的香藥立即拋掉,不知可有此事?”
杜中宵點頭:“不錯。現在香藥的價格高企,而且交易廳裡有價無市,最是好賣。”
夏竦頓了一下才道:“可若是這時拋掉,若幾日之後,價錢再翻上一番,豈不少賺許多錢?”
杜中宵笑著搖了搖頭:“相公,帳是不能這麽算的。這種囤積居奇的生意,只有把錢賺到手裡才是真的。隻可以算我現在賣掉賺多少錢,切不可想著價錢上漲,會再賺多少。現在香藥的價格,就像吹的泡泡一樣,看著巨大,一個不好崩掉了,就一無所有。到了那個時候,手中的香藥想賣也賣不掉了。”
夏竦想了想,點了點頭:“也有道理。只是看著價錢上漲,心總有不甘。”
杜中宵喝了一杯酒,沉默了一會,才道:“相公,這種快錢看起來賺得容易,其實有無數風險。今日有閑,我一一剖析,相公斟酌。”
夏竦道:“如此最好。我們自己人說話,不必有那麽多顧慮。”
“其一,對於相公來說,現在手裡有貨最好盡快拋掉。現如今香藥價錢已經漲得不快了,把手裡的香藥賣掉,換了錢去做其他生意,也未必少賺多。這種投機生意,一旦市場上無貨,便就很容易突然扭頭向下,手中有貨的員外開始拋售。價錢從而快速下跌,拉都拉不回來。”
“其二,民間交易,本是互通有無,從中賺錢。比如並州的皮毛生意,是把北地的羊皮販運到這裡之後,製成熟皮,再賣給北地和中原。我們賺的錢,是熟皮和生皮的價差。這是實打實的錢,不過是參與其中的商戶,各自分的份額不同罷了。而囤積香藥謀利,則沒有互通有無的作用。大家把市面上的香藥買光囤貨,等到賺得夠了,依然賣出去。貨換了主人,錢也換了主人。此次收益最大的,毫無疑問是並州衙門。軍資庫的毛皮全部進入貨場,可以慢慢出清。軍兵和官吏的俸祿,由此次賺的錢支付,既免了大量毛皮入市,價格波動,又免了毛皮入貨場,軍資庫不足。後續毛皮賣的錢,則是意外之喜。只不過衙門這樣從市面上刮錢,是另一種收稅,必然有不少員外的錢被我們收來了。此事偶一為之無妨,無傷大雅,一旦做得多了,從民間刮錢過甚,難免市面冷清,非長久之計。相公,雖然此次香藥漲價,衙門從中得利著實不少,但這種事情,以後卻不可輕易做。還是讓商人員外安心做毛皮生意,衙門從中收稅,才是真正的長久之計。前天跟主管做了個比喻,民間的商戶員外便如韭菜,時候到了割上一把。又或者說,便如北地人羊的綿羊,毛長得長了,必須要剪。這樣做的目的,不只是衙門從民間刮錢,還因為並州有這麽大個毛皮市場在這裡,商人員外們手裡的錢多了,難免就要興風作浪。不管是囤積居奇操弄價格,還是把持貨場貨源,打壓小商戶,都不利於毛皮交易的發展。便如韭菜和羊毛一般,時間到了不割,反而有害。”
聽到這裡,夏竦點了點頭。杜中宵一再用韭菜作比,讓他覺得分外有趣。
其實杜中宵是到了自己掌控、管理市場的地位,才對前世流行的割韭菜、剪羊毛的說法,有了新的理解。前世這樣說,是對權力和資本掌控者,利用自己的優勢地位,使用金融手段,從民間特別是普通人手中收割財富的不滿與無奈,跟現在杜中宵講的割韭菜有本質的不同。隨著並州毛皮市場的爆發,有不少商人從中發了大財,僅僅幾個月的時間,就出現了借助行會和商業同盟操縱市場的跡像。杜中宵要割的韭菜是這些商人,而不是普通百姓。在行業發展的並鍵階段,商業資本過於集中,不利於行業發展。便如種韭菜一樣,不及時收割,會讓整塊田廢掉。
前世說的割韭菜與此不同,更像是指著麥田說是韭菜,一刀割光,斷了收成。
“其三,做這種事情,不能危及根本。並州商業的根本是什麽?自然是毛皮交易。這次衙門背後操縱香藥價格,從根本上說,是為了保毛皮價格的穩定。軍兵和官吏的俸祿月月要發,把州裡各庫的毛皮放到貨場,慢慢出清,就會斷糧。而香藥實際不是日常必用之物,操縱一下,不影響百姓民生。有了這多出來的收入,衙門才有底氣,毛皮不一下賣出去。不然一次出清,毛皮價格大漲大落,損及並州根本。如果這裡的毛皮市場不穩定,商人不來,我們這半年的心血就白廢了。香藥則無所謂,商人不來就不來。”
夏竦聽完,笑著舉起酒杯來,道:“來,來,飲酒!”
他也是一時腦袋發昏,聽夏貴說幾天時間賺了這麽多錢,心中貪念作祟,忘了自己是知州。作為知州,當然是仕途要緊,錢總是可以慢慢賺的。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毛皮產業,一旦為了這麽一次風波受到影響,對夏竦來說是不值得的。杜中宵選擇在香藥上作文章,其實賺錢是其次,最根本的,還是為了保護毛皮產業。那些參與進來的員外商人,被割了一次韭菜,只能說活該,就當為衙門做貢獻了。
夏貴雖然覺得杜中宵講得過於複雜, 聽不明白到底怎麽回事,心中卻明白手中的香藥該全部拋出去了。夏竦的態度,無疑是認可以杜中宵的做法。
從夏竦家裡出來,迎著吹來的寒風,杜中宵出了一口氣。這一次風波,並州必然有不少商人財產會受到損失,臨近年關,只怕都不好過。但又有什麽辦法呢?毛皮的價格穩定,不好好做生意,學著人家投機,那也只有自認倒霉了。好在這年代不流行上杠杆,只是財產縮水,不至於傾家蕩產。至於真有人敢借錢參與此次炒作,那就是自己作死了。
有了這一次教訓,但願並州商人學得乖了,專心做毛皮生意。這才是並州的支柱產業,涉及到大量的從業人員,發展得好了,市井繁榮。操縱市場,暴漲暴跌,不是好的賺錢方法。只是現在天下最大的資本是官府,能夠操控市場的也是官府,可決定割哪些韭菜。
小商人賺生產者的錢,大商人賺小商人的錢,官府便用這種辦法賺大商人的錢。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一種階梯稅吧。自己這算是劫富濟貧麽?杜中宵自嘲地笑了笑。這種方法,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自己手裡劫富濟貧,換一個官員,則就未必了。比如炒食鹽和糧食價格,又是一副完全相反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