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循得了李兌回鄉的消息,便快馬趕回臨穎縣。這一年多來吃了無數苦頭,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自己沒人撐腰。如果有李兌這麽個人在,耀武揚威的吳家又算得了什麽。
臨近縣城,路兩邊綠樹紅花,不遠處穎水河水清澈,無數水鳥在飛翔,杜循心中無限感慨。
不知不覺二三十年過去了,如今已是中年,經過時間的沉澱,少年只剩下了美好的回憶。
許州正處中原,晚唐五代一百多年動亂,早已沒有什麽世家大族。整個臨穎縣裡,除了幾個村學究教幾個頑童的蒙學之所,沒有一所學校,大族的族學之類就更加無從談起。從來識字,世傳詩書的不過就那麽七八家人家。李家先祖唐時中過進士,杜家則是後晉時進士及第,不過官當得都不大,留下的家業不多,最大的財產就是留下了讀書的傳統。杜家小門小戶,傳下的書倒不少,杜循猶記得,李兌帶著兄弟走了十幾裡路,到自己家裡來借書。那時他們都是少年,經常一起切磋學問,渡過了一段美好時光。
想到這裡,杜循歎了口氣。一起讀書的時候不覺得,後來真正走上科舉之路,才知道自己與李兌差得遠。李兌二十多歲便順利發解,一舉高中,從此與自己漸行漸遠。前年自己也成功發解,本以為也能如李兌那般,高中進士,從此躍出龍門,哪裡知道最後成了一場災難。
人最難的是自知,做學問尤其如此。到開封府參加了一次省試,杜循才知道自己差得有多遠。本州發解試的時候,自己有李兌的推薦,想來當時的通判是給了面子的。
進了城,杜循穿城而過,徑直來到了杜中宵讀書的地方。
兒子犯進屋內,杜循見書案上擺著《禮部韻略》,旁邊是杜中宵的手稿,點頭道:“按常例,來年又到發解的時候了,你現在正是用功的時候。我被罰殿三舉,此生已科舉無望,你莫荒廢了光明。”
杜中宵恭聲稱是。這是他們這些人家的慣例,家裡怎麽也有一個人在科舉上努力,幾代傳下來就是如此。父親用功,兒子便把重心放在養家上。等到兒子成年,父親希望不大,便由兒子接力,父親專心養家。幾代人努力下來,總會出一個天資過得去的,從此改換門庭。
這個年代的進士,很多出自這樣的家庭,越是小地方越是如此。
杜中宵拿起《禮部韻略》道:“這是朝廷新頒的韻書,李官人特意帶回鄉裡,給族中子弟。我前次去拜訪,得官人賞識,拿回來讓我先錄一部。”
杜循拿起來翻看了幾面,搖了搖頭:“朝中相公們也不體諒我們這些鄉下讀書人的艱難,一部韻書也改來改去。改的又不多,偏又一絲一毫錯不得,實在惱人。”
新韻書與他上次科考時所用的不同,雖然改得不多,卻要讓讀書人花大精力重新習慣。
杜中宵道:“也不盡然。新韻書是內翰丁相公所修,多了注釋,又許窄韻通用,其實方便許多。”
杜循笑道:“現在你從事舉業,覺得好那便是好。上次我京城落第,雖然吃了些苦頭,但也從此離此苦海,未必不是福氣。這幾個月我也曾想來,我舉業無成,一是天資所限,再一個是家中無錢,見識太少。現在我們有了些家底,你不可重蹈覆轍。難得李官人回鄉省親,這是一個難得的機緣,我兒切不可錯過了。官人事務繁忙,你若時時去請教,徒惹人煩,知是不知?”
杜中宵有些奇怪:“我若不多去打李官人請教,
又哪裡有什麽機緣?” 杜循笑道:“此次李官人省親之後,便到京城禦史台任職。如今我們家裡吃喝不愁,百十貫錢還能勻出來,到時你隨著李官人到京城遊學一番。在京城裡有人照看,不至有差錯,再長些見識才是正事。在我們這鄉下地方,一部韻書便寶貝得不得了,到了京城,這種書還不是到處都是。”
聽了這話,杜中宵不由愣住,自己還真沒有想過此節。
杜循不無感慨地道:“歷次科舉,開封府五六人中便有一人中第,是其他地方所不及。那裡人文薈萃自不必說,但見識廣博更是其他地方所比不上的。讀書人,能夠跟同輩多些交流,強似死讀書。京城沒有人脈,去了也是白去,有李官人照拂又自不同。我兒,李官人現在是何許人?你就是天天去他那裡,又有多少功夫教你。不如跟著去趟京城,讓他幫你引薦些青年才俊,更加有用。”
杜中宵連連點頭,還是父親想得周到。現在的李兌身居高位,回鄉省親又抽不出時間,能有多少精力指點自己。如果能跟著去一趟京城,不說認識多少朋友,就是把京城與科舉有關的書籍多買些回來,就有無窮好處。這不只是為自己,也是為子孫後代,甚至整個臨穎做好事。
見兒子明白自己的意思,杜循道:“你明白我的苦心就好。現在收拾一番,我這裡帶得有禮物,一起與我到李官人莊上。我與他少年相識,但近二十年未見,現在地位懸殊。若是我家纏著李官人,反被人看得輕了。隻讓他替人引薦,隨著一起入京,倒還好說。”
李家莊客廳,李兌與杜循聊著少年的事情,杜中宵恭敬站在一旁。
說過了從前種種,李兌歎道:“當年我們正是令郎這般年紀,意氣風發,再回鄉卻已人生過半,再無從前銳氣了。想想真是人生如夢,一個恍惚便已多年。”
杜循歎了口氣:“二十年間,官人已經做到朝廷重臣,我卻一事無成,說起來真是慚愧。我這一生舉業無望,只能寄望於兒子身上。希望他用心學業,莫要再與我一般。”
“賢弟有個好兒子啊,我看他這些日子讀書,已入門徑,想來定然能夠科場高中。——對了,本縣讀書稍出色一些的人,除了令郎,還有‘其香居’吳家的小員外。只是我聽說他們家與你們有些齟齬,不知因何而起?”
杜循淡淡地道:“也沒有什麽,無非是我家落魄,被大戶欺辱而已。”
李兌點了點頭:“我聽說也是如此。 近日吳家不住托人找我,只是我一直未見。聽別人話裡的意思,吳家小員外想在下年起解。唉,這小員外品性如此不堪,我們縣裡若是讓此等人科舉,只怕將來被人笑話。現在不比從前,科舉律條一日比一日細密,似這等人豈能入士林。若是被人檢舉出來,保舉的人也要受連累的。過幾日我見了本州主官,務必要提一提,不要讓這等人汙染了士林風氣。”
杜循道:“官人是禦史,這種事自然看不慣。我是小民,見得多了,卻不會向心裡去。落魄的時候被人欺,自己心裡知道。好在州縣官人抬舉,現在家業粗安,不受這些閑氣了。如何處置吳家,自有官法律條,我一小民不好插嘴。隻願官人念往日情面,此次回京之後,能夠照看小兒一二。他比不得官人,天資有限,若只是在臨穎小縣裡,見識有限,只怕耽誤了前程。過幾日,我備些盤纏,隨著官人到京城去遊學一番,回來準備幾個月正好發解。此是正事。至於吳家,小人得志罷了,我卻不去想他。”
李兌連連點頭,杜循此番回答正合他的心意。如果杜循因為自己的關系,咬著吳家不放,反而讓李兌看輕了。人生世間,這種事情多得是,拿得起放下才是正途。
只是杜循可不是那種大度的人,不過經過了磨難,他變得圓滑起來。他知道按李兌的性格,自己對吳家落井下石沒有半點用處,還不如求他提攜兒子。只要自己家業起來,那時再報復吳家,還不是想怎樣就怎樣。李兌是禦史,做事講究清眷,不可能幫著自己去對付別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