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中宵隨著驛卒,進了一處清幽的小院,被引到客廳。
見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坐在主位,想來便是李兌了。杜中宵上前,躬身行禮:“學生杜中宵,家父本縣鄉貢進士杜舉人,拜見世伯。”
說著,把手中的幾瓶酒遞上去:“家中寒酸,無甚好物孝敬。幾瓶烈酒,極是有力氣,是家中自己製出來的,世伯嘗一嘗。”
李兌示意身邊的人收了酒,看著杜中宵,不無感歎地道:“自我離鄉出外為官,不覺已過十年,卻不想杜兄的麟子也已長大成人。唉,你家裡還好嗎?我在路上聽說,你父親上次在京城落第,輾轉回鄉頗吃了些苦頭。這幾個月,家裡才轉過運來。”
杜中宵恭敬地道:“父親回鄉路上染病,僥幸回鄉,去年家業著實艱難。好在我會一個從酒糟中製酒的法子,得州縣官人看顧,現在專一從酒糟中製酒,衣食無憂。”
李兌點頭,讓杜中宵在下首落座,吩咐下人上了茶來。
隨便問了一些現在杜家的近況,李兌問杜中宵:“賢侄現在做些什麽勾當?”
杜中宵道:“家父上次科舉,雜犯過多,不合被罰,以後十年不得預科舉。小子子承父業,這些日子沒乾別事,只是讀書。只是臨穎小縣,好多書買不到,也沒個名師賢友,見識有限,有些煩惱。”
李兌連連點頭:“這才是正理。你父親這個年歲,殿三舉,再在科舉上用功有些無趣了。你既已成年,子承父業正是應當。對了,我在路上曾看你作過的一篇賦,甚有文采。新近可有文章麽?”
這個年代一篇像樣的文章做出來,遞給讀書人看,便就如同前世在雜志上發表一樣,有關系的人大多都會看到。李兌是臨穎人,自然會有同年好友把杜中宵的文章遞給他看。
杜中宵有些惶恐,自己抄了一篇文章,不想越傳越遠,只要是讀書人來,都說看過。那種文章自己怎麽可能經常寫出來,有那個本事,考進士還用愁嗎。
取出隨身帶的書稿,杜中宵有些不好意思:“以前學生愚鈍,隨便亂寫一氣。或偶有看得過去的文章,然而大多無用。這幾個月潛心科舉文章,自與以前不同。這幾篇文章這幾個月所寫,甚是稚嫩,不足之處甚多。世伯斧正,我也好學著做些科舉時文。”
李兌點了點頭,接了杜中宵遞赤的字紙,展開觀看。
科舉詩賦,字數、格式都有一定之規,《賦格》甚至列了固定的句式出來。這些都是杜中宵依格填寫出來的,每篇都有主題已是難得,至於言之有物還談不上。
粗略看了一遍,李兌連連點頭:“好,好,賢侄,你這些文章已摸到科舉時文的邊了。再用上些功夫,當可登堂入室。先前的文章是有些文采,可些到科場上,因為不中式就刷下來了。這些文章,雖然內容上粗陋了些,卻中規中矩,格律上別挑不出毛病。”
杜中宵一怔:“果真如此?其實學生自己覺得,現在做的文章匠氣過於重了。”
李兌聽了哈哈大笑:“匠氣?哈哈,你以為科舉考的是什麽!文章只要有匠氣,進士之中已經是出類拔萃了!能夠超脫出來的,無一不是大家。賢侄,做人切忌好高騖遠,先做好這匠氣十足的時文,能夠考個進士出來,再有資格去談其他。現在文壇稱頌的歐陽永叔,兩次科舉落第,後來師從胥相公,專心學習時文,才一舉高中。中了進士,他再去談古文法,才有人聽他的。更不要說,
駢四驪六是進士官的基本功,不管學士製誥,還是州軍幕職官,哪個不要做這些公文。公文都做不出來,不要說當官了。” 杜中宵聽了連連點頭,今天才算是聽到了肯定自己這種做法的聲音。李兌與杜循有舊,是以長輩的身份跟杜中宵說話,指點的首先是功名利祿,至於什麽文學才藝,反倒並不在意。
官員做官,首先要會的是寫公文。格式化的文牘多由公吏操刀,官員親自動筆的,往往都是時文性質的公文,要的就是駢四驪六,言簡意賅。這些公文的性質,大多便如現在杜中宵做的這些文章,都有固定的格式,一些大致相同的句子,根據需要改一改填進去而已。對於不懂的人看起來驚歎不已,懂的人信手拈來。古今中外的公文大多類似,格式不同,性質卻不會改變太多。
這種文章也沒有細細研讀的必要,李兌粗略看過,便放到一邊,問杜中宵:“你現在做的文章與先前絕然不同,不下大功夫,是做不來的。賢侄,你用功有多少日子了?”
杜中宵想了想道:“從年後開始,到現在也有兩三個月了。”
李兌聽了大喜:“孺子可教!你再用功一年兩年,下次開科中個進士也非登天之難,吾鄉有人!”
這話說出口,聽在杜中宵的耳中,隻覺誠惶誠恐。他苦於手邊書籍不多,見過的文章太少,又多是歷年精品,一向覺得自己寫的都是初學者之作。不說一無是處,拙劣二字總是恰如其分。沒有想到,李兌竟然給了這麽高的評價,連中進士都不難了。
沉思一會, 李兌道:“本朝科舉,條令屢屢更改,讀書人離得京城遠了,往往不知法令。這兩年朝廷又重定韻部,下次開科以新韻為準。此次回鄉,我帶了一部新的《禮部新韻》,也算造福鄉裡。你既有如此才情,便就先交付於你,得閑抄錄一遍,再送還於我,要藏於我族中。”
杜中宵大喜過望,急忙道謝。韻書屢屢更換最是坑人,詩和賦科舉時韻律定得很死,用的韻書不對便是雜犯,首先被剔除掉。這個年代雖然雕版印刷已經成熟,但成本在那裡,朝廷只能保證新的韻書頒行到各州軍去,小地方的讀書人根本就見不到。歐陽修參加科舉,連續兩次因為出韻落第,跟這種現狀不無關系。天下此時州裡設學校的都只有寥寥幾處,縣裡更加不用想,這些至關重要的參考書都見不到。
韻書、禁字,這些科舉時的禁忌,對小地方的讀書人就是一大難關,也是杜中宵所擔心的。
李兌吩咐身邊人去取了新的韻書來,交予杜中宵,再三叮囑小心保管,抄好之後要還回來。李家族裡一樣有讀書人,離不了這些重要書籍的。
杜中宵小心把書收好,李兌才道:“賢侄,科舉雖然面向天下讀書人,其實真正入其門檻的,了了無幾。發解的舉子除開封府和國子監,能做到五六人中取一人,其他地方多是數十人中才有一人得中。便如我們京西路,往屆都是三十余人中才有一人中進士,而且多在河南府。我們許州,每屆科舉或中或不中,多年無兩人以上登第了。我見你資質頗佳,候幾日你阿爹回來,再一起到我莊子上去,別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