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永城地價,一般田地一畝只有二三百W縣城周圍的好地也不過五六百文。一隻羊就可以買一兩畝地,這種事情杜中宵前世根本就不敢想。當然,中原地區地廣人稀,旱澇無常,地價與其他地區比起來要低一些。但即使漲上十倍,一畝地兩三貫錢,其實也不高。
與此相對應,此時米價一鬥五十文,雇人傭工,官價一般是一人一天一百文,民間價格稍低,一日五十文還要管飯。勤快一點的,努力攢上幾年,就可以買上幾十畝地,做個中農。
地價、米價和勞動力價格的比例,反映了很多問題。此時地主與農民的矛盾中,土地多少並不佔絕對重要的地位,其他的生產資料佔的比重更大一些。再刨去牛價較低,答案也就很明顯了。各種各樣的農具才是農業生資料中的大頭,實際情況也是如此。把地價向高了按一畝一貫算,三十畝地不過三十貫,而置辦各種農具,卻同樣要三十貫。畝收一石,則年產糧食三十石,已是典型的中等戶了。
以此時的勞動力價格,努力勞作,看起來十年之內就可以脫貧,成為這個時代的中產階級。其實遠不是這麽回事,到現在大宋立國近百年,主客戶的比例其實沒多少變化,就連五等戶比例也變化不大。
出現這種局面有很多原因,如天災無常,一次大災就容易讓多年積蓄損失一空。比如差役沉重,農民並不能安心勞作。但最重要的,還是做個自給自足的小農之家對這個時代的人,並沒有多少吸引力。
這一點讓杜中宵很不理解,後來看清楚了這個時代的階層變動之劇烈,也就釋然。想自己家原是一個自給自足的小農之家,父親進京趕了一次考就破產,要不是杜中宵有後世的知識,還不知道哪一年才能夠翻身。吳克久原是一縣之豪,視自己家為奴仆,僅僅幾年時間,連酒樓都支撐不下去。
簡單地說,這個年代持有資產是有成本的,國家稅賦是資產稅。如果手裡的資產不能帶來收益,會迅速被各種稅賦抽光。中農恰巧處在這樣一種位置,朝廷壓下來的負擔大多都是壓到他們這一條線,只要收成差一些,稅賦和差役抽血就會特別嚴重。一遇意外,便就跌落成為貧下農,甚至成為雇農。如果把差役算上,中農的生活並不比貧下農和雇農優越多少。
土地不只是收租,還是朝廷分擔稅賦的重要標準,土地的持有成本很高。做地主,不但要有地,還必須找到替自己耕種的人,地荒在那裡,是要用自己的家產填稅賦的。便如吳克久一家,因為得罪了杜中宵,杜中宵剛好考上了進士,他家的酒樓不但不賺錢,還一直向裡面賠錢。地主也是同樣的道理,一旦找不到承佃的人家,地租不出去,朝廷收起稅來一點都不客氣。
地裡的收成不好,雇農不過渡荒,地主卻還要繼續承擔朝廷的稅賦。把雇農逼得緊了,大不了一走了之,換一家繼續種罷了。按此時流行賒欠的規矩,說不定生活還能夠得到改善呢。宋朝廢除了地主和農民的人身依附關系,都是各種契約,且有期限,地主缺少把農民與自己的土地綁定的手段。
這種手段,除了農奴製,還有一項就是高利貸。也就是用金融手段,把土地與農民綁在一起,買賣土地的同時,也得到了耕種這塊土地的農民,土地才會特別值錢。這個時代由於對高利貸的打擊,地主恰恰缺少這種手段,他們要負擔土地資本風險的成本。
這個道理說穿了,就是雇農的穩定性不足。
杜中宵前世的工廠,如果工資一日一結,工人的流動性會非常大,不是特別缺人不會這樣做。當人力更加富裕,資本家會連工資月結都不滿足,傾向於用年結的獎金綁定工人。這樣還不滿足,會讓工人負債,寅吃卯糧,讓你不敢走。地主控制農民也是一樣,高利貸最大的作用不是剝削農民,而是控制農民,提供持久的剝削才最符合地主的利益。 杜中宵研究這些,不是要分析這年代的階級關系,那些傷腦筋的事情會有王安石等喜歡做學問的人去做。杜中宵需要知道的是,自己要發展科學技術,推動這個時代的技術進步,開工場,辦企業,工人從哪裡來。明白了這個時代的社會基礎,才知道要采取什麽措施。
這樣的時代,不需要圈地革命把農民趕進城裡,那是面對農奴製資本家采取的手段。也不需要土改分田,大把的荒地在那裡,有人力,工具足夠便宜,自然會開墾出來。現在需要的,是把有限的人口聚集到城市周圍,有了人口密集的定居點,工業才有足夠發展的動力。當然這不是說要城鎮化,而是要集中精力改造城市周圍的土地,能灌溉,旱澇保收的土地才會吸引人。客戶佔人口的三分之一,把這些人利用好了,便就足以保證工人的來源了。換句話說,發展中解決問題,而不製造問題倒逼發展。
現在工業的第一步,是大量製造好用而又便宜的農具,蒸汽機也沒有這個重要。這便是杜中宵讓人去買《耒耜經》的原因,從犁開始,建一個製式化的製造農具的工場。並不需要規模多大,只要摸索出了經驗,形成了製式,以後甚至可以推廣到每個州去。
把這些想法重新再理一遍, 杜中宵坐下,喝了口茶,輕歎一口氣:“但願我想的沒錯,也不應該有錯啊。做事情,當然是先挑容易的做。自己工科出身,當然要挑自己最熟的下手。”
做農具最重要的是什麽?鋼鐵啊。可惜,自己現在管的這個縣,什麽都好,就是沒煤沒鐵。杜中宵只能派人到北邊的應天府去收鐵,一如他派人到曹州去買牛。
正在杜中宵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董主簿找到後衙來,敘禮畢,苦著臉道:“知縣,今日曹州買牛的和應天府買鐵的一起到了本縣,商戶在碼頭那裡等著呢。”
杜中宵一喜:“就等他們了!主簿,走,我們一起去,讓這些商戶知道本縣急缺這些,以後多販些過來!有了鐵我們打製農具,又有牛,可以把縣城周圍全變成膏腴之田!”
董主簿卻苦著臉:“知縣說的自然是對的。只是,我們現在哪裡有那麽多現錢?二百多頭牛,要費錢三百余貫。三萬斤鐵,也要費錢三百余貫。這個時節,春稅剛解到州裡,我到哪裡變出六七百貫錢?”
杜中宵一怔:“縣裡沒有錢了?怎麽這麽快就沒有錢了?”
董主簿直叫苦:“前些日子從本縣主戶那裡支借了約摸一千貫,辦那個‘公社’已經花掉大半,剩下的都是有用處的本錢。知縣自己定的規矩,我們不可以從那裡取錢。”
說到這裡,董主簿兩手一攤:“除此之外,縣裡哪裡還有錢?就是營田務,現在也是入不敷出。本來有那處煙花工場接濟,又被州裡收上去,縣裡現在著實是無錢可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