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姚安樂坐在桌邊大口開吃,程縣尉和董主簿相視一笑,也一起拿了盤子,去裝了菜與肉,回到了桌邊。見杜中宵看著自己兩人笑,兩人放開心懷,各自倒了一碗酒。
其他小官見長官如此做了,還有什麽好客氣的,各自拿了盤子,裝得如山一般,到桌邊坐下。
杜中宵冷眼看著眾人,都是盡量多裝肉,那些在裡面裝點些菜蔬的,多是不好意思,放幾棵菜來點綴一下。看了這情景,杜中宵暗歎了口氣,這個年代果然只有肉是王道。這些都是官哪,做官的都是見了肉沒命地吃,更何況是普通的百姓。
什麽東西好吃?這個問題在不同的時代,問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答案。在這個時代,問絕大部分的人,都會告訴你,肉最好吃。很簡單,吃肉的機會太少了。哪怕是杜中宵,要不是家裡經濟寬松,外面做官的只有自己和韓月娘兩個人,日子也會過得緊巴巴的。做了官又怎樣?這個年代,一個小小縣官,想貪也沒多少錢讓你貪。一縣幾千戶人家,跟他前世一個大村子相差不多,有多少閑錢讓當官的去貪。
這就是時代的差距,現在的縣,大的相當於杜中宵前世的鄉鎮,小的隻相當於個村子,還要加上人口分散交通不便。治理起來不容易,想動點手腳更加不容易。
永城是個大縣,不只是轄境較大,更因為其處於汴河水道旁,來往商賈眾多,縣城非常繁華。其實離開了縣城,鄉下的人口非常稀疏。杜中宵曾經估算過,這個年代的人口,大約隻相當於他前世人口的二十分之一多一點。而前世人口密集的中原地區,這個時代卻顯得地廣人稀,包括永城這裡。
這是個什麽概念?望縣的永城,一共不足六千戶,繁華的縣城,城內城外全算上,也不足兩千戶人家,說起來城鎮化率已經達到驚人的三成以上了。這近兩千戶人家,就靠著汴河水路為生。
想起自己前世,家附近有個大村,三個村子緊緊堆在一起,相互隻隔著一條路,三個村子加起來就有近五千戶。千年的時光一對比,就知道自己這個知縣是什麽成色。
今天說是知縣請縣裡的官員聚宴,實際上的情景,相當於前世的村幹部聚餐?
等大家坐定,杜中宵舉起杯來,領著大家喝了一杯酒,道:“難得今日聚得這樣齊整,且先盡情吃喝。待到吃飽喝足,我有話說。”
程縣尉和董主簿兩人謝過,不再客氣,抓起大塊的肉,帶頭吃了起來。
杜中宵就怕大家吃肉不雅觀,專門取的排骨部位,多帶一些肉,煮得稀爛了端上來。在他的前世排骨部位比肉要貴,這個年代卻要反過來,膘肥肉厚的地方才是大家的最愛。
飲了幾巡酒,見大家個個油光滿面,吃得差不多了,杜中宵才道:“且住一住,聽我說幾句話。自去年我到這裡,依著州裡吩咐措置營田。作為本錢,州裡截留了本縣稅賦,我又辦了一處做煙花爆竹的場務,辦得好生紅火。當時把縣裡的稅賦截留下來,州裡並沒有說後事如何,因為營田本是州裡的事。”
宋朝縣一級是沒有獨立財政權的,原則上講,一切出入錢數都應登記在簿,由州裡檢驗。所有的一切收入,除了系省,與地方分成的也歸於州裡,縣無權動用。總而言之一句話,縣裡收上來的所有的錢除了上貢朝廷,全部都是州裡的,包括縣裡官員的俸祿也是州裡發的,縣裡無余財。這還不算,那些州裡官員全部有份的錢,比如公使錢,
因為永城離亳州太遠,基本很難拿到手裡。杜中宵前世聽過一句話,三生不幸,知縣附郭;三生作惡,附郭省城;惡貫滿盈,附郭京城。這是說的宋朝之後的朝代,宋朝的情況剛好與此相反,附郭縣的官員因為能沾公使錢等款項的光,公務由州裡直管,拿的錢多又輕松。 離州城越遠,官員的待遇越差,這是這個年代官場的現狀。不要想著山高皇帝遠,縣裡的官員可以上下其手,多少貪上一點。不是官員的覺悟有多高,而是要足額把錢送到州裡去,官員就要開動腦筋,想出各種辦法,實在沒多少余力為自己掙錢了。離州城越遠,縣裡搭上的稅賦的運費越高。
宋朝的賦稅是以縣為定額,自真宗皇帝時代起,正稅基本就不再加了。以前系省錢物留在地方的多一點,官員手頭寬松,自與黨項開戰,三司恨不得把地方上所有的錢都解到京城,日子一天緊似一天。既然是系省錢物,那本就是三司的錢,地方上又有何話可說?
稅額是定在那裡的,一兩百年的時間不變,人人皆知,朝廷有嚴令,不許變動。官府設在這裡,從俸祿到行政,一舉一動都要成本的,省也省不下來。三司運往京城的多了,地方便就虧空。怎麽辦?只能在正稅之外想各種辦法,折變、支移、科配,等等諸多名目,所謂古之刻剝之法,此時具備。因為此時的施政講究成例,一些臨時措施一旦固定下來,數目就定死了,後來的人隻好再想其他名目。所以說看民間的稅賦重不重,不能看有多少條目,而要看到底把民間收入搜刮了幾成。因為成例不變,一旦地方的經濟變好了,條目雖然看起來多,稅賦比以前少也有可能。
縣裡的難處,在座的人人皆知。一聽杜中宵提起去年截留了稅本縣賦營田,再想起今年杜中宵兼任了營田使, 每個人心裡都叫一聲苦。營田的好處縣裡還沒有見到,不會這就要還債了吧?
看著大家的臉色,杜中宵歎了口氣:“你們想的不錯,州裡要我們還錢。春種秋收,營田務到秋天才會有收成,州裡倒也沒有不近人情,讓我們秋稅的時候把去年的錢糧一起還上。還有,那處做煙花爆竹的場務,州裡看著賺錢,讓我造冊送到州裡,以後就由州裡管轄,會派個監當官來。”
聽了這話,董主簿的臉色立即變了,不由叫道:“長官此言一出,我們幾個哪裡還吃得下?”
杜中宵擺了擺手:“你們不要急,今日找你們來,就是商量一番,該當如何做。西北議和,三司可沒有減省解往京城錢糧的意思,估計苦日子我們還是要過的。我為官,看不得手下的人吃苦。大家離鄉背井來到這裡,為朝廷做事,結果不說有酒有肉,甚至要受凍餓之苦,於心何忍?總要想個辦法,既要把朝廷的錢糧交了,又要讓大家過上好日子,你們說好不好?”
眾人長出了一口氣,一起拱手:“我等能在知縣相公手下做事,實是上一世修來的福氣!”
杜中宵點了點頭:“營田務那裡我會想辦法,去年截留下來的錢糧,由他們出了最好。反正營田有三年不稅不賦之製,真不夠以那裡的名義去借一些。不然騷擾民戶,徒令上司煩惱。現在最難的,是縣裡面怎麽想個賺錢的法子,諸位日常也聚到一起用些酒肉,做事的公吏發些賞錢。不然的話,終有一天還會再出馬蒙那樣的事情。眾人拾柴火焰高,這個法子,大家一起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