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西天的斜陽,杜中宵騎在馬上,隻覺得腦子嗡嗡直響。這一趟走下來,隻覺得各個村子處處都是漏洞,沒一件事情做的合自己心意。每看一處,杜中宵都能發現許多隱患,一次又一次調低心中期望。
原以為有了永城營田的經驗,自己做起來會得心應手。結果這幾十天下來,覺得事事不順,還全部都是自己以前沒有碰到過的。
永城招募的是老農,怎麽種田根本不要杜中宵操心,自己只要查漏補缺就好。那裡人口多,諸事從容,一點一點擴大,做起從容不迫。到了這裡,一切都要從頭做起,就連扶犁開荒,來墾田的人中也沒有幾個人會。扶犁是個技術活,看起來容易,實際沒人指導,不練上幾天,是上不了手的。
至於其他種田的一應雜事,都需要從頭教起。這些拉纖的廂軍,論起對農事的熟悉,還遠遠不如杜中宵。大多數人不知道什麽時候下種,不知道怎麽耕耘,後期管理更是無從談起。
想起這些,杜中宵就覺得頭大。從附近請有經驗的老農來教,問題是唐州本就是人口稀少,有多少老農可請?農民又在乎自家農活,只能靠衙門幫忙,半是攤派地請人來。
萬事開頭難,杜中宵現在深刻體會到了這句話的意思。從到唐州以來,沒有一件事是順利的。他本是個要求嚴格的人,做事一絲不苟,經過了這些日子,習慣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明明知道屬下做的事情很多毛病,只能裝看不見。如若不然,一件事情也做不成。
到了這個時候,杜中宵才覺得,自己攬下這個差事過於魯莽了。差事可以乾,但不能如此緊急,時間應該從容些。他完全可以拖一些日子,空過這一季,無非是由轉運司多發幾個月的錢糧而已。一心想著快些做出成績來,趕得太急,弄得自己現在特別尷尬。
回到衙門,與崔主簿商量了些雜事,杜中宵隻覺得身心俱疲。正要回去休息,崔主簿突然道:“運判,我們衙門新來一位主事,過兩日就到了。”
杜中宵看了一眼崔主簿手中的公文,隨口道:“來的是哪位?什麽日子到這裡?”
崔主事道:“是原來知永城縣的蘇頌,因那裡有營田務,派來幫運判,限三月前到。”
杜中宵一聽,忙道:“拿來我看!此人我熟悉,是個能做事的。”
拿了公文在手裡,杜中宵看了,才知道蘇頌一任永城知縣做滿,升為大理評事,來做營田務衙門的主管公事。這不是自己要求,可能是蘇頌自己射的缺。
以往營田,多是由轉運使副兼製置營田事,知州、通判、知縣具體負責,很少專門設衙門。此次是裁撤的拉纖廂軍過多,專設一衙門,規模有些不清楚。最開始杜中宵初來,僅設一主簿,後來發現實在忙不過來,杜中宵請又專設一主管公事,資序與知縣、通判相當。
對於蘇頌來說,與其換一個地方做知縣,還不如到杜中宵手下。兩人同年,又互相熟識,公務相對從容。而且營田務這種衙門,事務相對單一,不似地方諸事紛雜。再者他精於巧思,這幾年在永城縣,在杜中宵設的一些場務上面有新的想法,也想跟杜中宵交流。
此時兩人官位已經相差很遠,杜中宵已經是中級官員,天下比他地位高的,包括文武官員不過一兩千人而人。蘇頌還是最基層小官,仕途剛剛起步。
不過兩人資序相差不多,杜中宵只是多了一任知軍,走快一兩步。
官、職、差遣是三個系統。官是地位,代表了俸祿和待遇。職是前途,也有一些優待。差遣則是實任的職事,具體從事的工作。官以酬功,官高代表你做的事情多,立下的功勞多,俸祿優厚地位高。職代表著官員的前途,你在官場上的哪個車道。帶館職說明是在官場上的快車道,比普通官員升得快,更容易得到好差遣。當然館職還分幾個小系統,快車道中還有高速道,比如有的館職是要試製誥的,就是詞臣的備選,杜中宵還到不了那條高速道上。
差遣與官、職不同,有自己的升遷系統。因為磨勘製,形成了固定的資序,官員要依序而升。名次一般的進士,如果沒有大的機緣,選人三任十年,才能升到京官。兩任知縣升通判,兩任通判升知州,又是十余年。兩任提刑或者同資序的官位,才升到轉運使。至此,人生已過大半。如果稍有蹉跎,六七十歲才升到轉運使,那大半一生就如此了。升到轉運使後,才能進入中樞,資序不那麽重要了。
差遣系統中有個例外,便是台諫詞臣。一旦做了諫官,便就可以不依這固定的資序升遷,而從禦史詞臣的道路,做知製誥、翰林學士,迅速進入中樞。沿著這條道路的,有的甚至沒有做過知州知縣這種地方親民官,數年之間而至顯位,比如錢明逸。前幾年才有明確詔旨,必須要有一任親民官。
所以皇帝看中了哪個人,欲要快速提拔,一般都是先放到諫院,而後知製誥。知製誥官位不高,但一旦做上,升官就打破了常規限制,數年之間可到宰輔。
杜中宵是知道自己做不了台諫詞臣的官,明知道那條高速道,卻沒有好車技敢上去,隻好辛辛苦苦做地方官。這幾年連立大功,朝堂也有重臣賞識,也不過放出來做個運判,還要帶個權字,便是資序不夠。
來唐州之前,皇帝和宰相都有讓杜中宵以文武的意思,杜中宵也曾心動過,便是因為那也是繞過資序的一條道路。除了管軍大將這種武臣極任,軍中相對資序不那麽看重,有功升官要快得多。
說到底,立了功勞,朝廷酬獎的是官職,而不是差遣。官再升得快,也只能一步一步向上爬。
便如現在,杜中宵的官階比蘇頌已經高了十幾階, 但隻多不足兩任的資序。蘇頌做通判帶權字,杜中宵做知州一樣要帶個權字,兩人剛好是上下級。
放下公文,杜中宵對崔主簿道:“這位蘇頌是我同年,做事極有章法,若他到來,我們便就輕松得多了。現在衙門草創,諸事紛雜,實在是缺做事的官員。”
主簿是衙門中小官,地位相當於縣令或者錄事參軍,還是選人,與杜中宵相距甚遠,也比蘇頌的主管公事低得多,是具體的做事人員。現在的營田務衙門,只有杜中宵一個主官,崔主簿一個基層小官,缺中層官員。如果擬議中的裁撤纖夫陸續到來,還要添加更多的官員。如若不然,就只能從地方借人了。
地方官中的通判、知縣,由於屬於朝廷的外派官員,經常被轉運使委任到本路的其他州縣,做臨時工作。不過前一段時間,張方平在陝西路的時候,發現不少知縣被派到外地,很長時間不回本縣視事,最近朝廷查得嚴,杜中宵想用轉運司的名義借人都做不到。
本來杜中宵可以借唐州的官員,偏偏現在唐州通判空缺,無人可用,所以才如此狼狽。知州是杜中宵用不動的,別說是轉運判官,轉運使也不可以委派知州做其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