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中宵坐在交椅上,看著不遠處汴河上檣櫓林立,皺著眉頭,靜靜聽著一邊的金書召說的這幾日打聽來的永城這一帶情形。情況遠比他想的複雜,有些棘手。
夾著汴河,巡檢寨附近與對面的縣城各有一處碼頭,規模都不小。縣城那裡的碼頭,主要是為漕運服務,經過的官私船舶,多在那裡歇息。這邊的碼頭,則是為本地商業服務,直接臨著去陳州的官道。
金書召說完,杜中宵問道:“那個姓馬的牙人,你們探聽得如何?做牙人的,哪個不是各種人情精熟,奸滑似鬼。陶十七殺的陸虞侯,是他家的親戚,案情到底如何都在這個人身上了。”
“回官人,小的這幾日派人查訪,姓馬的牙人果然非尋常人物。他本是做藥材生意起家,這幾年做得越來越大,舉凡漆器、土產、綢緞布匹,各種生意無數。因為本錢雄厚,財雄勢大,附近都稱他為馬大官人。這人不治產業,在碼頭北邊不遠處有一處莊子,莊客靠打魚為生,再就是替他運貨。”
杜中宵道:“他就是本分做生意?”
“這種人物,怎麽可能本分做生意。他的莊上養了不少閑人,說是照顧各處生意,實際上做什麽事情外人哪裡知曉?此人與衙門裡的公吏廝混得熟,手下莊客又多,據說其間有不少亡命之徒,哪個敢去惹他?哪怕是巡檢寨,輕易不敢到他門上盤問事情。”
聽了這話,杜中宵不由皺起眉頭:“巡檢寨裡百余兵丁,還怕一個地方大戶?”
“若說是怕,未免言過其實,不過顧慮重重罷了。此人莊上閑人眾多,去的人少了,難免會被他所欺,去得多了又興師動眾,是以為難。再者此人與衙門裡的人精熟,消息靈通,不好拿住把柄。而且這一帶不只是只有一個馬大官人,各處串通一氣,是以難做。”
杜中宵點了點頭,一時沒有說話。鄉下的情況,遠比他原來想的複雜。依他前世經驗,只要是官府來查事情,不管什麽身份,誰敢不配合?這個年代卻是不行,查到他門上去,人家也不明著作對,要麽是有事不在家,要麽就是時間不湊巧。能夠出來見面,一問三不知,都算給足面子了。
還有更離譜的,這邊把人抓到牢裡去,那邊就翻牆出來宿娼飲酒,肆無忌憚。一州一縣,才有幾個官員?真正做事還是要靠本地的吏人。這些人跟地頭混在一起,防不勝防。想起前世看《水滸》,宋江犯了事,到處有人包庇,不是後來犯了死罪,根本奈何不了他。在永城這裡還有一條,巡檢寨和縣衙到不統屬,不能密切配合,更加容易被地方蛇鼠鑽空子。
沉默了一會,杜中宵道:“這個什麽鳥馬官人,是做藥材生意起家,又跟陶十七家對上了,此事只怕另有隱情。那個陶十七在我面前殺人,慨然赴官,如果真是含冤報仇,倒是條好漢。他當眾行凶,我難保他性命,今日到了這裡,惟有查出其中隱情,讓他安心上路。”
金書召有些為難:“馬官人在本地極有勢力,耳目眾多,不好查是一。再一個,州裡縣裡都傾向於認陶十七錯認了人,早些結案。官人要查此事,沒個名目,不好下手。”
杜中宵站起身來,看著不遠處汴河裡來往的船舶,又轉身看了看身後荒涼的土地。沉思一會,對金書召道:“不好下手,還是因為我們的人比不過地方大戶的人多。此事我另有計較。這幾天你安排人,查清周圍的民情。有多少勢力人家,以什麽為生,聽命的莊客閑漢多少。
先不要管案子,我們在這裡總要住上些日子,這些不查清楚,什麽事情都不好做。” 金書召叉手應諾。
杜中宵自己是曾經被地方勢力人家欺負過的,知道這種事情極為棘手。當年他被吳克久私自捉進牢裡去,任人宰割,縣衙便就像他家開的一樣,縣令都裝不知道。這種事情豈止是臨穎縣裡有?實際上大多數的地方都是如此。只要跟公吏勾結起來,官員也沒有辦法,想查也無從查起。杜中宵是州官,到縣裡來多少帶了幾個隨從,這些人跟縣裡沒有關系,知縣等官員連這個條件都沒有。想查哪個人,一早消息就露了出去,各種假公文假人證做給你看,查無可查。
對於縣衙來說,不是驚動州裡的大案,一般的案子縣中公吏都可以一手遮天。縣中幾位官員,只是負責催繳糧稅,維持地方治安而已。手段厲害一些的公吏,把持一縣事務,甚至號為立地知縣,不把官員放在眼裡,並不是個別現象。更加跋扈的,誣告、威脅上級,也不稀奇。
讓金書召去安排,杜中宵一個人合計,到底該如何破局。他多了千年見識,總有自己的辦法從這張網上掙出來。想出來的辦法,跟這個年代的一些官員,比如同年王安石後來任知縣的辦法,不謀而合。
巡檢寨北邊兩裡之外便就馬大官人的莊子,除他一處大宅, 還有近百戶人家。這些人也不種地,要麽打魚為生,要麽販運貨物,還有一些在碼頭上討生活。這些人跟馬家的關系或近或遠,都聽馬大官人的號令。地方對這些大戶睜一眼閉一眼,便就是因為他們人多勢眾,不好處置。
宋四公帶著沈大郎三人風塵仆仆地到了這裡,看見一個少年提了一串魚回來,上前問道:“敢問這可是馬大官人的莊子?”
少年看了幾人一眼,道:“不錯。你們幾人眼生,是什麽人來找馬大官人?”
宋四公拱手:“在下是京城來的宋四公,久已聽聞馬大官人大名,前來投奔。”
少年搖了搖頭:“什麽宋四公,沒有聽說過。大官人多少事要忙,哪裡得閑見些不相關的人。”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宋四公也不著惱,對少年道:“煩請小哥知會一聲馬大官人,就說京城來的宋四公來訪。大官人知我名聲,必會相見。”
少年人只在那裡打量幾人,也不去通稟,也不說話。
宋四公會意,身上摸出一把銅錢遞過去:“小兄弟拿去買碗酒喝。”
少年掂量了一下銅錢,才道:“你們且等在這裡,我到大官人家裡看一看。”
看著少年人離去,沈大郎道:“四公何必問這人。此處既是馬大官人莊子,我們隻管尋最大的宅子找過去就是了。幾枚銅錢,我們留下來買酒吃也好。”
宋四公瞪了沈大郎一眼:“你們知道什麽。馬大官人是江湖上的人物,豈能想見就見。我們冒然到他門前,不定被他當作什麽人物。隻管等在這裡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