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大桂花樹旁,杜中宵和王安石相對而坐。中間一個小泥爐,上面溫著竹葉清酒。一張小桌上面擺著一大盤魚塊,旁邊則是一個搪瓷的盤子,裡面是用竹簽串好的烤肉串。
不遠處,十三郎和陶十七兩人,並排坐在烤爐邊上,烤爐上擺滿了羊肉串。
十三郎拿起一串肉,咬了一大口,抓起旁邊的酒瓶喝酒,對陶十七道:“十七,你現在做了官,雖說公務在身,時常也要回來看一看官人。沒有官人,哪有你今日?”
陶十七搖頭:“怪得我來?我那裡走不開,便就是官人安排的活計。倒不是蘇知監不許我來,實在是脫不開身。我一走開,許多活就要停下來,哪個敢擔這責任!”
十三郎道:“官人能安排你什麽活計?現在與我一起,天天練兵,早不操心那些俗務了!”
陶十七道:“你知道什麽!只是讓你練兵而已,營田務和常平司事務,官人哪樣不管!今年襄州到江陵府的鐵路鋪通了,卻沒有車跑。前幾天官人還去信鐵監,要無論如何挪幾列車出來。”
十三郎才是不操心這些的,道:“不說這些。把那條洗好的縮頸鯿拿過來,放到上面烤著。”
在杜中宵的幫助下,馬遵調到沿線州縣,把襄州到江陵的鐵路修通了。鐵軌鋪上,卻又發現買不來跑的火車。鐵監的生產能力有限,產出的車先要緊著三司直管的路和京西路的用,發運司的自然就要排到後面去。依著鐵監進度,路上有車路,要一年後了,馬遵如何等得?隻好再來找杜中宵,讓他寫信給知監蘇頌,不管怎樣,挪幾列車到荊襄線上。
陶十七在鐵監任職,按照職級來說,還在柳涚之上。不過他是武資,又是在監務做事,這個時代的地位不高。而且又主要是管技術和生產,不管錢物,不是鐵監的紅人。
杜中宵與王安石飲了一杯酒,拿起一串肉來吃,口中道:“這羊肉甚是細嫩,介甫嘗一嘗。”
王安石生活隨意,對衣食住行都不講究。吃飯的時候經常想心事,根本就不知道吃了什麽。不過在鄉下走了幾日,了解了附近的情況,大受鼓舞,今日心情好。放下杯,拿了一串肉,咬了一塊慢嚼。王安石只是對吃不在意,不是不懂,認真起來是一套一套的。真正在酒筵上面,古今中外,旁征博引,比杜中宵能說多了。
吃了肉,王安石點頭:“這羊極是細嫩,又新鮮,烤的火候恰好,著實不錯。特別是加了安息茴香有一種特別的香味。與別處比起來,待曉這裡的肉勝在一個香,一個嫩上。”
杜中宵道:“烤成這樣的訣竅,可不只是安息茴香,還要先調好味道,上面刷了蜂蜜再烤。”
王安石讚不絕口,一邊喝著溫好的酒,一邊吃著烤肉串。烤肉是源遠流長的美食,特別是烹飪技巧不豐富的時代,這種吃法更加重要。宋朝流行烤肉,不只是軍中喜歡,民間也喜歡。不過羊肉更加流行煮了吃,豬肉倒是流行烤和煎,東京城的燒朱院甚是有名。
飲了一會酒,王安石道:“這幾日我在鄉下轉了一圈,見了許多人物。很多拉纖廂軍,來這裡之前窮困潦倒,又身無長技。不過一兩年時間,他們學會了種地,學會了養雞鴨牛羊,日子甚是紅火。”
杜中宵道:“那是自然。以前做廂軍,一月才多少錢糧?又要養活妻兒老小,自然捉襟見肘。營田務開田之後,每人種著三五十畝地,還有自家私田,日子總不會差到哪裡去。”
王安石連連點頭:“正是如此。看過了這裡,才知道唐得天下,為何要均田。人人有田種,日子過得安樂,有戰事才能披掛出征,為國盡忠。唐失天下,均田敗壞,是一大原因。”
杜中宵道:“唐人又何嘗不知道?但有什麽辦法?初立國時可以均田薄賦,數十年後,就維持不下去了。好處千條萬條,無法維持,便無用處。”
王安石搖了搖頭:“如此良法,因何無法維持?兼並不止,貧者失田無業,以致田製敗壞。如果能製豪強,抑兼並,未必就無法支持。”
杜中宵勸著喝了杯酒:“兼並自然是原因,但敗壞不只是因為兼並。初均田時,一戶五口,一夫一妻,不算老人,算子女三人。子女成人,又有子女,數十年間,田就夠了。天下之地有限,而子子孫孫繁衍無涯,僅靠著種地怎麽能夠維持均田?”
王安石道:“有道理。所以我看營田務廣立村社,為一大善政。子女繁衍,可以到村社裡做事,掙錢養家。如此一來,雖然人口多了,田數不變,錢糧卻能多收。”
杜中宵道:“話是如此,也確實能夠這樣做。像鐵監和商場,不久之後就能大行於天下,依附之上的村社,也會發展起來。終有一天,種地的人會越來越少,務工務商的人會越來越多。雖然人少,田裡種出來的糧食卻會越來越多,天下無饑寒。到了那個時候,不會再錢糧並稱,只看錢了。不過,介甫,那個時候一樣會有錢的煩惱,與均田無法維持相差不多。人多地少,人可以去務工經商。如果那時天下沒了賺錢的機會,又能夠怎麽做呢?”
王安石笑道:“怎麽會有那樣一天!我看了鐵監,看了商場,無不是賺了錢之後,把賺到的錢作為本錢,做得更大。他們做得大了,就能用更多的人。推行於天下,幾乎無窮盡。”
杜中宵笑笑,勸王安石喝酒吃肉。這就是擴大再生產,只要能夠進行下去,工業推動商業,商業帶動工業,雪球會越滾越大。只要糧食夠吃的,社會生產可以一直膨脹。王安石善於思考,很快就發現了擴大再生產的威力,把心思動到生產上來,而不再一心考慮怎麽打擊豪強奪財入官了。
用後世的說法,以前王安石心中的改革,是重新分蛋糕,現在發現了做大蛋糕的辦法。這個辦法有什麽稀奇?後世幾乎人人皆知,但世界各國的改革,有幾家成功的?
杜中宵已經建立了這些產業,打開了工業化的大門,不會成天在這上面動思了。他現在想的,是怎麽避免其中弊端,能夠長治久安。王安石剛剛發現工業擴大再生產,兩人還難談到一起去。
吃了一會酒,杜中宵道:“介甫啊,其實與土地兼並一樣的道理。當天下做工務商,開工場做生意的多了,不再像現在一樣容易,還是會出現兼並之禍的。兼並最大的壞處是什麽?不是富者愈富,窮者愈窮,那並不能讓天下敗壞,無法收拾。與土地兼並之後出現豪強巨族,世代不變一樣,工商業兼並一樣會出現累世巨族,天下之財入他們之手。累世不變,就是封建。不只是種地務農有封建之主,天下之財轉到工商之上,同樣會出現封建之主。鑽研唐世的均田製,不如熟讀唐人的封建論。”
鐵監和營田務發展起來,杜中宵便不斷推演,依自己前世學到的知識,加上這個時代的現實,怎麽避免各種弊端。讓社會能夠長遠發展,而不是曇花一現,自己的努力終成泡影。
這主義那主義,其實都是從歐洲的現實推出來的,這個年代對於杜中宵來說沒有意義。真正能夠指導現實的,還是中國的歷史傳統,大一統和封建的矛盾。
進入資本社會就沒有封建了?通過各種各樣的運作,一些大家族可以掌握巨額財富,累世掌握分配社會財富的權力。這種特點,與農業時代的地主類似,不過換成了工業資本時代的封建主而已。
把中國歷史簡單地套進歐洲模板,就丟失了一個重要矛盾,即大一統和封建的矛盾。中國的傳統是大一統,宋朝是頂峰,明朝大封宗室有回潮,清朝的八旗制度更退回一步。
如果從大一統和封建的矛盾,很多事情就換了一個面目。後世工業發展,出現了全球化的思潮,其實就是按照歐洲歷史,把范圍擴大到全球,一些貴族進行資本的封建。為什麽很多資本家,爭著要做中國的摩根,中國的洛克菲勒?模仿的不是他們的成功,而是他們的封建特性。
有掃蕩了封建殘余的大一統的中國在,全球化就根本不可能。納入大一統下的中國資本,會砸碎其他地方形成的資本封建,兩者是不相容的。除非中國的資本也能實現封建化,否則,全球化必然會倒退回去,各佔地盤。那時可以貿易的全球化,出現不了資本的全球化。
貿易戰的根本,是大一統的傳統和封建傳統不相容。大一統可以允許天下之外有封建,歷史上中國周邊許多都是封建統濃厚的地方,比如日本。但是封建傳統,卻必須與大一統傳統隔離。把中國的漫長歷史統稱為封建社會,讓人們把封建的本意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