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員外狠狠瞪了一眼站在門外的一眾莊客奴仆,與幾個大戶一起,跟在婁知縣的身後進了營田務衙門。今天必須讓營田務收回成命,不然,各家的莊客都去自己開地,以後出門連個隨從都沒有了。
賀大抱著胳膊,晃悠悠到了大樹底下,蹲著乘涼。
大家拴馬的拴馬,停車的停車,忙碌了一會,也都聚到了大樹底下。
皮達對賀大道:“賀大郎,此次營田務募人開田,又貸種子,又貸農具,你不去指射幾畝地?有了自己的地,再建幾間草屋,你的婆娘說不定就回來了。”
眾人一起大笑:“是呀,是呀!賀大你在史員外家裡做了六年,當初借的錢糧已經還清了,有這個機會,指射塊地,依然過你以前的好日子!”
聽見眾人語帶戲謔,賀大歎了口氣,並不說話。
大部分莊客,都是幾代人受雇在主人家裡,已經如家人一般。賀大不一樣,他曾經有自己的地,是個小自耕農。前些年遭了大水,家中顆粒無收,就連房子也被水淹了。因為不是普遍遭災,衙門不但是沒有救災,連錢糧都沒有減免。為了存活,賀大隻好到了史員外家裡做莊客。朝廷的錢糧不能不交,隻好從史員外家裡借,從此背上債務,竟然就還了六年。自己的地,無力耕種,隻好白送給員外,他這個裡正才肯動手把錢糧轉到其他人名下。
那一年衣食無著,賀大的妻子受不了苦,帶著剛滿一歲的兒子去了幾十裡外的襄陽縣,與一個屠戶住在一起。賀大至今還記得,自己跑了幾十裡路,找到妻子,讓她跟自己回來。妻子說,你能夠讓自己母子衣食無憂嗎?能,就跟著回家。不能,就不要再去了。
那一天天氣很冷,地上下了一層雪豆子,路上其滑無比。賀大高一腳低一腳,不知摔了多少跤。回來之後生了一場大病,從此絕口不提此事。
襄陽縣不遠,此事很快周圍的人都知道了。還有許多人見過賀大妻子,回來跟他說他妻子和兒子在那裡過得如何。這六年來,此事一直是別人調戲賀大的笑料。
賀大和妻子並沒有離婚,到了襄陽縣後,也沒有嫁與那戶屠戶,就這麽不明不白地住在一起。鄉下地方底層人的生活,有時候亂得很,不管是法律還是道德,離他們其實非常遙遠。
婁知縣帶著縣裡幾位大戶,進了營田務衙門,被領到一個花廳,坐著等待。
吏人上了茶水,飲了茶,婁知縣道:“諸位員外,運判官人可不比我這樣好說話,到時你們可要有分寸。把運判官人惹惱了,於你們沒半分好處。”
眾人紛紛稱是。
惟有史員外氣呼呼地道:“我們縣裡多閑地,朝廷要營田,沒有人說什麽,就是要我們出些錢糧也是應該。可現在怎麽回事?不許大戶指射,只要一家一戶的,是什麽道理?如此一來,新田未開,我們這些人的熟田沒人種了,拋荒在那裡。天下哪有這個道理!”
眾人聽了,紛紛點頭,都說史員外說的是。婁知縣歎口氣,無話可說。
過了不多時間,杜中宵從裡面出來。婁知縣急忙帶人起身行禮,得了吩咐,再重新落座。
杜中宵道:“不知知縣登門何事?還帶了這麽多人。”
婁知縣拱手:“運判,前些日子營田務揭榜,要縣裡人戶投充,開墾田土。本縣的員外見了,有些看法。下官覺得他們說的有些道理,今日特意登門拜訪。”
“哦,好,好。”杜中宵連連點頭。“因為此事是營田務募人,與地方無涉,事前沒有招集父老商議,是我疏忽了。現在看來,營田務募人,還是對地方有影響?不妨說出來,我們參詳一番。”
婁知縣對史員外道:“員外,你向運判官人分說一番如何?”
史員外因為兒子的事情,本就對杜中宵有意見,此時當仁不讓,起身拱手:“官人,前些日子營田務募人的榜文,小民看了之後,覺得不妥。與其余幾位員外商議,俱都認為若如此做,棗陽縣危矣!”
杜中宵點了點頭:“不要激動,慢慢說。棗陽危矣,何出此言?”
史員外道:“營田務募人,我們這些人最難接受的有兩條。一是不許多戶指射——”
杜中宵一揮手:“慢著,榜文裡何曾有不許大戶指射這樣的話?”
史員外道:“應募者不許雇人傭種,不就是不許大戶指射嗎?以前唐州一帶也曾營田,都是特意招募大戶,雇人開田。如此做,才可防那些奸滑之民,三年一到,便就逃去一空,讓營田功敗垂成!”
杜中宵道:“那麽,唐州的營田辦起來沒有?”
“聽人說是屢興屢廢,不能支持。不過,那是因為衙門賦稅太重,營田者難以支持,不得不逃亡。”
“既然唐州的營田按你說的沒有辦起來,那便不需要說了。到底是怎麽回事,衙門比你清楚。你隻說棗陽縣之事。我再說一遍,營田務沒有不許大戶指射,只是不許雇人耕種。”
史員外聽了,一口氣沒上來,原先想好的說詞有些混亂。喘一口氣,理了一會,又道:“好,營田務不許雇人耕種, 就是不讓我們這些人指射。我們這些人家裡田地都種不過來,家中還要養許多莊客,怎麽可能到營田務應募。此是官府心思,我們小民不懂,便就不說了。第二年事,一家一戶應募,衙門貸給種子、農具、耕牛。官人,如此做,沒有保人,那些應募民戶收了糧食便就逃走又該如何?”
聽到這裡,杜中宵已經有些不耐煩:“那是衙門的事,又不是你當官,你操心什麽!”
史員外聽了一怔,見杜中宵面色嚴厲起來,忙道:“小民也是為衙門著想。既然官府早有防備,此事便就揭過不提。不過營田務這樣做,我們這些人家的莊客,必然貪圖便宜,到營田務投充。沒有了這些人種地,我們該怎麽辦?都去開荒地了,熟地反而拋荒,哪有這樣的道理?”
杜中宵皺起眉頭:“你們的莊客走了,再去雇人就是。實在雇不到人,就把地賣了。不賣荒在那裡也沒辦法,只要錢糧賦稅不缺,衙門也不會管你們。”
史員外道:“官人說的輕松!雇人?棗陽縣地廣人稀,哪裡雇人去?現在家家如此,地又能夠賣給誰?營田務把我們的莊客招了去,就是絕了我們的生路!官人,衙門要為我們這些小民著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