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景和十三郎兩人,在院子裡整理著各種土產。其中有大量糕點,是鐵監的家眷製做的,各種各樣的口味,用油紙包著。既有用棗泥、板栗、核桃為餡的,也有飴糖、酥油傳統餡的。這些是過年送人的禮物,由羅景帶到青台鎮去,韓月娘和家人一起回家。杜中宵職務在身,不能一起回去。
這個時代已經有類似糕點,不過多是現做現吃,不能長久保存。鐵監製的糕點特色是重油重糖,用專門的烤爐烘製,可以長時間保存而不朽壞。農業社會糕點是名符其實的奢侈品,價格昂貴,哪怕是杜中宵這種富貴家庭,用來送禮都極有面子。
以前吃得多了,杜中宵從心理上排斥這種食物。雖然自己提出了這個主意,提出了意見,指導著發明了很多口味的糕點,杜中宵自己卻基本不吃。其他人可不這樣,韓月娘和父母都喜歡,家裡常年擺著在那裡,作為閑時吃的零食。
營養過剩的時代,重油重糖的食物不健康,在這個普遍營養缺乏的時代可不是如此。哪怕是鐵監裡工人的代遇較高,不是特殊的日子,沒人舍得吃塊糕點。吃上一塊,就當補充營養了。
鐵監除了有大量的工人,還有他們數量龐大的家眷,不能都閑在那裡。工人待遇再高,靠一人賺的錢養活全家,生活水平也上不去。鐵監出面,除了建起製糕點的作坊,還有製糖紡線之類,都是采用的會社制度。初期資本是鐵監貸給他們的,工人賺的錢,每月都留一部分不發,除了還本錢,也用來擴大再生產,采購生產工具。到了年底,依據賺到的利潤分紅。本質上說,是一種集體經濟。
現在營房那裡這種小會社有好多家,最近由鐵監出面,組織了行會。會社的人在裡面輪流當差,抽查質量、衛生等等,也兼做統一采購原料和向外銷售的事。
這種入會社的機會不是人人都有,更多的還是縫縫補補、漿洗衣服等常見工作,大多也都學著合起來立會,一樣紅火。最近這些日子,甚至有幾家從鐵監裡招攬活計,比如拿了鐵監製出來的鐵釘,回家之後把不合格的挑揀出來,按照斤數算錢。
守著這麽大一座鐵監,有這麽多的工人,家眷並不愁沒有活乾。只要有了勞動的意識,願意參加勞動,就有賺錢的機會。工業對社會的改造,這時候就顯出來了。有人開始幹了,便就有人學著乾,工人的意識裡沒有那些清規戒律,他們面對的就是工作拿錢,用錢買所有的東西。
社會氛圍如此,在家裡無所事事會被人笑話,女人也想方設法找活乾。前幾天,甚至幾個人婦人在營房那裡建了個立賣攤子,由於口味比食堂的更好,價錢便宜,生意非常好。食堂的人報怨,搶了自己生意,要求鐵監取締。杜中宵不但沒有取締,反倒獎了那幾人,讓他們搭起棚子,固定攤位。守著鐵監這麽多人,市場更大,采購更方便,還做不過人家,有什麽資格報怨?
面對市場,要保證生產效率和質量,競爭不可避免。最近鐵監正在籌劃分區,把整個鐵監按照各自集中的地方,分成幾個區,獨立經營,獨立核算。從主管到工人,收入跟經營情況掛鉤。
這是此時官營工商業常見的制度,比較法,為了追求更多的利潤,無所不用其極。各地最普遍的酒樓行業,利潤一旦超過某個數值,便就被收為官營。利潤下降,就承包出去,各地莫不如此。地方官員對這一套都駕輕就熟,後來甚至引入官場中,官員按經濟發展分級升遷,末位淘汰。
後世的制度,這個時候大多都出現了,弊端同樣如此。如末位淘汰,導致大量問題,官員為了升官手段用盡,殺雞取卵,漠視民生,後來被取消,跟惟雞的屁論如出一轍。不過這個時代考核的,是人戶和稅收,還沒有統計社會經濟的能力。
為了養軍,宋朝的財政壓力非常大,所采取的政治經濟措施,有的讓人覺得腦洞大開,還有很多讓後人覺得似曾相識。這樣的時代,不但杜中宵記憶中的很多經濟措施可以直接拿來用,就是經濟理論一樣可以。有人覺得離經叛道?不存的。能做得到,你說星辰大海都可以。
到這個世界十年了,杜中宵已經慢慢適應,做事情的膽子越來越大。
前世學到的古代,其實是以明清時期,特別是清朝為藍本的,跟宋朝和宋朝之前差別極大。元朝滅亡宋朝之後,政治文化並沒有繼承宋朝,是以草原上的一套為主。明朝推翻元朝,大量繼承了元朝的政治文化,雖然有意重建漢文化,不過政治上更加粗疏,文化上更加保守,與宋朝比已恍如隔世。到了清朝更進一步,一方面思想越來越保守,一方面政治上越來越反動。
最典型的是人身關系,從唐到宋,總的趨勢是奴隸製成分越來越淡,雇傭關系越來越普遍。宋朝的故事裡,經常講的兄弟情、朋友義,到了明朝宣揚的也是義仆,人身隸屬關系很淡。到了清朝,故事裡就是忠仆走狗遍地,宋明故事裡極少能夠見到。主仆朋友關系,到義仆,再到忠仆,脈絡清晰。以前讀不覺得,真經歷了就會感覺出來,三言二拍中的主仆,跟後來的清朝故事中的主仆,完全是兩個味道。
便如陶十七、羅景和陳勤三人,按著印象中的古代,這都應該是自己的仆人,對自己忠心耿耿。其實完全不是那麽回事,他們沒有一點那種意識。確切的說,這三人更類似於古代的門客,憑著自己的本事在杜中宵手下做事。杜中宵給不了他們足夠的好處和前途,別找下家,心理上不會有任何不好意思。 就如陳勤,覺得留在火山軍更有前途,就留在那裡了。
其實很正常,明朝建立的時候,離著宋朝滅亡已經近百年,傳統想揀也揀不起來。就如杜中宵前世的時候,一說要恢復傳統,拎出來的就是清朝傳統。說要講究傳統禮儀,拿出來的就是旗人那一套,哪怕中國傳統禮儀寫在書裡,也沒人理會。請師徒就是拜師磕頭,可沒有教學相長、相互尊敬,更加沒有傳道授業解惑。講家庭就是對長輩逆來順受,說小則受大則走會被人認為不正常。
這個時候做官,後世的不管是經驗措施還是理論,只要你能系統地講出來,有理有據,就有人會支持你。如果能做到經濟繁榮,國泰民安,武力昌盛,你說什麽都行,還會有人給你總結理論,封為大家呢。
隨著鐵監走向正軌,在杜中宵手下,越來越不像一個政治上的區劃,而更像是一個企業。杜中宵接下來要做的,就是把裡面的關系理順,形成制度,甚至進行一些改革。
只要這裡能賺到錢,能夠提供朝廷需要的造武器的鋼材,怎麽都可以。只要不犯經濟錯誤,被政敵抓住把柄,隨便他怎麽做。如果他願意,把鐵監改成鋼城,朝中也會有人拍手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