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窗外的明月,杜中宵靠在椅子上,心情複雜。之前隻想著打一場大勝仗,打了勝仗,又有太多的煩心事。以三萬自己練出來的兵,先擊潰、逼退契丹二十萬大軍,又擊敗黨項十余萬大軍,斃俘六萬人之眾。功勞是大,可自己手下這支軍隊太過扎眼了。
這是什麽朝代?不足百年前,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人人都是深以為然。現在自己掌強軍在外,治下數州之地,京城裡的皇帝能坐得安穩?
除了朝旨,還有手詔,讓杜中宵詳言方略,怎麽改變軍製、整頓軍旅,使禁軍也變成營田廂軍這樣的強軍。話裡的意思,不許與其他人商議,就是個人意見。
這樣的手詔,杜中宵覺得,韓琦和包拯可能也都得到了。都不說,因為不許他們商量。
答覆這道手詔,建議軍製改革,是個技術活,杜中宵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一時無從下手。真把禁軍戰力不行的根本原因說出來,是不行的。別的官員可以說,手掌大軍、立了軍功的杜中宵不能說。不說根本原因,還要讓皇帝看了信服,這個度不好拿捏。
答覆手詔的公文即為萬言書,杜中宵第一次寫,這裡還找不到參考,有些頭痛。稱為萬言,那就不是幾百字就可以的,肯定是長篇累牘,方方面面都寫到。這種文章,對杜中宵是個考驗。
第二日,韓琦與杜中宵在官廳閑談。道:“狄太尉由嶺南回京,聖上特意在崇政殿,命其將士演當日歸仁鋪大勝的情景,百官觀看。我此次回京,若是能把順化渡一戰演一遍,當是盛事。”
杜中宵道:“相公,這可有些難。歸仁鋪一戰,無非刀槍列陣,演個樣子出來並不為難。順化渡一戰全是槍炮,做個樣子,可看不出當日情形。要演出當日情形,還敢放槍放炮?”
韓琦點了點頭,道:“確實如此。可聖上和朝中官員都沒有見過槍炮如何作戰,不在他們面前演示一番,有些不好。經略有沒有折中的辦法?”
杜中宵想了想,恰巧看見一邊王德興抱著些文書向一邊去,高聲道:“王德興,過來說話。”
王德興急心把文書放到一邊,進來行禮。
杜中宵道:“我記得你在隨州學習作戰時,與人一起製了一套小兵人,能布成兵陣,演示戰情。那套小兵人,有沒有帶到這裡?”
王德興道:“節帥,那些物事,本是我們幾個演示陣法,計算戰力用的。最全的一套,依然在隨州營田務裡。我帶了一些,閑時與人講解,並不齊全。”
杜中宵道:“韓相公回京,要向聖上和眾臣演示順化渡之戰。隻擺陣勢,看不出槍炮威力,到底說不明白。你把那套兵人拿過來,演給韓相公看,可不可行?”
王德興應諾,急急出了官廳,不多時帶了兩個士卒捧了幾個盒子進來。稟過杜中宵,就一邊打開盒子,裡面取出許多木刻小人,還有各種機關,組裝起來。
組裝完畢,韓琦見是一個頗大的類似於沙盤的東西,裡面擺了擺許多小人,成軍陣。一方小人塗成紅色,一方塗成黑色,陣容分明。甚至裡面還設置了炮位,擺了火炮,王德興還向火炮裝了藥。
王德興起身,對杜中宵道:“節帥,我們已經改成了這個樣子,隨州的也是如此。不過那邊的沙盤更大,木人更多,可以演示大型戰陣。”
杜中宵站起身,與韓琦一起看著地上的沙盤,道:“現在如何演示戰陣?”
王德興道:“用木人擺成戰陣,這一邊有機關,可以控制各個小陣向前進攻。這邊的火炮是按真正的炮縮小的,看敵陣攻來時,炮火如何設置,如何放炮,能取得最大殺傷。”
杜中宵道:“如果到了陣前,兩軍相接時,又該如何?”
王德興搖頭:“我們實在做不出火槍的效果,兩軍相接就沒辦法了。往常都是用大木人,選士卒躲在後面,推著木要向前,真用火槍試的。”
杜中宵看了看韓琦,道:“那你先演示一番,看看敵攻時炮火如何封鎖。”
王德興稱諾,與兩個士卒一起,操縱機關,讓一方的軍陣前進。模擬的是順化渡之戰,進攻的當然是中軍。一進入火炮射程,炮位的火炮便開始發炮,射出一些小的彈丸。
杜中宵看了不由啞然失笑。所謂的火炮其實就是銅製的煙花,裡面用些小石子做炮彈。機關想來特意設計過,炮打過來,真能把小木人打倒。這其實就是玩具,測不出真實威力,只能看出軍陣進攻和炮火防禦的大致效果。能讓人有個直觀感受,其實並不能計算出威力。
韓琦看了,連連稱好。自己回去就演示個熱鬧,這樣就足夠了。看了一會,道:“你說隨州營田務還有更多?速命人取了帶到京城!經略,王德興隨我回京如何?”
杜中宵道:“這是他的造化。——還不謝過相公提攜?”
王德興急忙向韓琦拱手:“謝過相公,小的願隨相公往京城。”
韓琦點頭,又道:“你剛才說試火槍陣時,是讓士卒推著木人前行,又是什麽樣子的?”
王德興道:“當時隨州演練時,誰也不知道火槍威力如何,部不難真用人試。便做了些木人,能防住火槍的,讓士卒在後邊推著木人向前,對方拿火槍練陣。襄州產木器,做這些倒是方便。不過我們此次出征,沒有帶這些。”
韓琦道:“現在有火車,來回不難。經略與我一起發道手令,讓隨州派人攜到京城,到時在聖上和眾臣面前演示。火槍到底不是火炮,離得遠一點觀看,沒有什麽。”
杜中宵自無異議,吩咐王德去準備,回京時多帶些人手和器具。皇帝和百官看過火炮,只見到威力巨大。也看過火槍,火力密集,遠不是刀槍弓弩可比。但這些組成軍陣,到底是如何作戰,他們想象不出來。演示一番,對杜中宵和手下軍隊有好處。
王德興離去,杜中宵和韓琦重新落座。
韓琦道:“經略,此次來河曲,連番大勝,朝中必然以你所部編練禁軍。依你估計,多長時間可以見到效果?你練兵四五年,不會多於此數吧?”
杜中宵道:“依我估計,真要下定決定,有兩年就差不多了。不過,當年我練此軍時,一是軍中廣選人才,一邊學一邊考,才有了今天統軍各將。禁軍要如此,可不容易。再一個,相公,三萬人的軍隊打一仗就用了許多物資。加上新製槍炮,只有柏亭一地,兩年可供不上所有禁軍。”
韓琦連連點頭:“經略說的是,你的軍隊是能打,戰時消耗的物資也著實驚人。這麽多槍炮,再加上炮彈子彈,柏亭監只怕也難。無妨,只要能打,一切總有辦法。”
柏亭監原屬三司,此次韓琦回京之後,很可能樞密院要插手,管理火器製造。
“兩年——”韓琦想了想,“兩年之後,有了更多如經略所部這樣的軍隊,契丹和黨項又算得了什麽!河曲路處契丹和黨項之間,經略以為,如果本朝收復前朝故土,應該先攻哪邊?”
杜中宵道:“本朝立國,立志恢復燕雲。現在契丹兩帝並立,看起來是個好機會。不過,下官以為應先坐觀契丹兩虎相爭,靜候其成敗。如果本朝表現出收復燕雲的意思,契丹各方迫於壓力,不管用什麽辦法,暫且妥協,舉國防禦。不如先攻黨項。”
韓琦連連點頭:“有道理。先攻黨項為上策,逼迫契丹為下策。——攻黨項,又該如何?”
“無非是兩個辦法。一是剪其羽翼,先東破橫山,西取河西之地。到時黨項只剩興靈兩州, 沒有縱深躲避,唾手可取。取地斤澤後,與延州南北對進,破橫山不難。河西本多漢人,此番大勝,當地豪族必然心向朝廷,裡應外合,攻取應也不難——”
韓琦道:“另一個辦法,怕就是黑虎掏心了!”
杜中宵點頭:“不錯,相公說的是。先放橫山和河西在一邊,把鐵路修到鎮戎軍,大軍從南向北攻靈州。河曲路則大軍逼山河關,與鎮戎軍南北對進。取了興靈二州,河西之地就為掌中之物,橫山一地攻取又有何難?與其緩圖,不如攻擊腹心。”
韓琦連連點頭。當年他為秦鳳路經略使,有任福之敗,深以為恥。從鎮戎軍攻北上,不但是最好的進攻路線,也可以報當年之仇。
河曲路現在並不是進攻興慶府的最好路線,北邊進攻賀蘭山是天險。河曲路與其攻興慶府,不如走賀蘭山以西,去取河西。杜中宵不貪功,建議從鎮戎軍出發,韓琦甚是認同。
其實到了這個時候,杜中宵還貪什麽軍功,現有的軍功已經大到沒有邊了。黨項現在被壓成了薄薄一條,完全失去了縱深,只要指揮得當,就是個熟透了的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