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宮書房裡,趙禎問石全彬:“你在河曲路軍中數月,覺得杜太保如何?”
知道這話不是隨便問的,石全彬想了一會,才道:“官家,小的與經略只是公事往來,沒有什麽私交。說的不對的地方,官家莫見怪。”
趙禎道:“知道什麽就說什麽。此處是我寢宮,出你口,入我耳,隻當君臣閑談。”
石全彬道:“那小的就直說了。杜經略此人,在軍中不管是對我,還是對其余部將,一向都是公事公辦,其余甚少私下往來。除了十三郎跟在他身邊數年,偶爾做些私事之外,其余都無深交。”
趙禎道:“十三郎,就是那個河曲路的騎兵首領麽?他一介平民,若不是杜太保提拔,如何能做得那樣高位?多少禁軍將領數十年,戰場拚殺,也遠不能與他相比。對了,他出身哪裡?”
石全彬道:“十三郎是亳州人,本姓武,本族排行十三,人人皆稱其十三郎。杜經略在亳州為官的時候,一次出巡恰巧遇到他,便讓他隨在身邊,取個名字名松。經略賞識此人,不過他做到騎兵首領,倒不是因為經略。此人身軀長大,力大無窮,禁軍中也少有這樣的好漢。營田廂軍建騎兵,十三郎也入軍中學習,每考皆優。日常演練,不管單兵還是帶兵作戰,無人是他的對手,這首領人人都服氣的。現在河曲路的騎兵,本就是十三郎一手建起來。人是他練出來的,戰法也是他一點一點帶人完善起來。”
趙禎道:“如此說來,用十三郎,是杜太保舉人不避親,知人善任了。”
石全彬想了想,道:“對於十三郎來說,確實如此。”
趙禎點了點頭,又問道:“其他幾位重要將領呢?比如炮兵首領姚守信。”
石全彬道:“姚守信本是營田廂軍,學炮兵前是做個指使。他出身雖與十三郎不同,升到首領其實是一樣的。也是與人一起學習,不管什麽每考都是第一,指揮火炮無人能及,才做了炮兵首領。此人的本事軍中人人服氣。特別是唐龍鎮,一戰斃耶律宗真,就是他布置火炮,指揮發炮。那一次契丹皇帝身邊有許多高官重將,隻活了一個耶律義先,可見其計算精準。”
趙禎聽了問道:“炮兵要學許多東西嗎?別人就學不好。”
石全彬苦笑:“官家,河曲路軍中處處是學問,不只是炮兵如此,其他各軍都如此。不過炮兵學的東西格外多,格外深,真不是一般人能學會的。他們的冊子我看過,著實學不了。官家想啊,他們靠眼睛看,就能大致算出一二裡內離的距離,牽扯許多學問。這不是靠做得多估出來,而是真靠算出來的。這且不說,算出距離,還要把炮調得指哪裡哪裡,這哪是一般人辦到的!”
趙禎點了點頭:“我問過,現在的禁軍中雖然有炮,卻無人能做到如此。炮兵俸祿高,職級高,想來是因為如此了。人才難得,訓出一個不容易。”
石全彬道:“官家說的是。我初到隨州的時候,聽說炮兵幾乎全使臣、效用,覺得職級太高。等到跟他們一起到河曲路,經歷戰事了,反覺得他們的職級不高。一個炮兵,戰場上相當於數個步兵。而那些重炮,遇到戰事一門比一營步兵還厲害。除了斃契丹皇帝,順化渡時,竇舜卿部就發了幾輪炮,嚇跑了埋移令公大軍,俘了幾千人,自己分毫未損。”
趙禎沉默一會,點頭道:“火炮委實是重器。姚守信是個人才,該當重用才是。”
這話聽著石全彬一點不覺得稀奇。斃契丹皇帝那一戰,姚守信就顯了本事,他的軍功紀錄很難有人打破了。姚守信的本事,河曲路軍中人人都服,也就是京城這裡有人不信。
趙禎道:“其他幾位將領你覺得如何?”
石全彬道:“劉軍主原是文職,亳州時與經略為同僚,有些舊誼,不過沒有深交。軍中兩人多是公事為主,私下交往不多,兩家沒有什麽交情。楊文廣、趙滋和竇舜卿俱是朝廷所派,跟著別人一起學,但他們與劉軍主一樣,從來不參加考試。河曲路數戰,連立戰功,軍中人心才真正服他們。”
說到這裡,石全彬想了下,搖頭道:“官家問我經略是何種人,我想來想去,實在說不好。因為不只是與我,經略與劉軍主、楊文廣、趙滋、竇舜卿,包括姚守信,都無私交。沒有公事的時候,經略讀書寫字,甚少與人來往。偶爾有了興致,與人飲酒,也是哪個有空叫哪個。不只是他們,我有空閑,經略也叫我一起飲酒。私下不談公事,公事中絕不問私情,我印象中,就是如此。官家派我去時,要公文我們兩人聯署,後來都是如此做的。有時意見不同,經略會仔細地與我分說商議,並不獨斷專行。有時事情不重要,他又不耐煩了,便由著我說的做。重要事情說不通,如分兵兩路,進攻黨項,我當時就不同意。經略就在奏章上寫上我不同意,還是兩人聯署發了來。”
聽了這話,趙禎微笑:“你當時不同意與黨項一戰,宰臣們都記著呢,所以軍功你最少。當時要不是韓琦在軍中,力主開戰,也沒有此番大勝了。現在有沒有後悔?”
石全彬歎了口氣:“後悔又如何?是小的眼界所限,看不見此戰的把握與好處。說到底,小的只是到軍中數月,不像他們諸將,學習演練了數年,怎麽會像他們一樣能打仗?”
趙禎聽了臉色嚴肅起來,道:“當日奏章,你寫了不同意,也說了為什麽不同意,這就是此戰你的功勞。你是朕所派,與他人不同,功勞當然也不一樣。此番你不同意開戰,反而大勝,恰好說明了杜太保當日不反對你為其副,而要求你凡奏章,必須與他聯署才能報朝廷,是個好辦法。證明了這個辦法,就是你的功勞。河曲路你辛苦了,回來不要再外任,宮中任入內都都知吧。”
石全彬聽了大喜,急忙謝恩。入內都都知總領入內內侍省,凡大內事務,皆其專決。入內內侍省與內侍省稱前後殿,內侍省管前殿,即皇帝前殿臨朝、大朝會等等事務。入內內侍省則管後殿,即所謂的內宮事務。因為與皇宮成員更接近,溝通中外,地位至重,被稱為內宰相,地位高於內侍首。都都知高於都知,雖然只是從五品官,卻是內臣極品,常帶節度觀察等官。
遂了自己心意,石全彬格外高興,對趙禎拱手:“官家,其實杜太保不只是對小的如此,對屬下各部作戰也是一樣的。凡出戰,最重要的地方,不管攻還是守,都有上級副職監陣。監陣者不乾預指揮,但軍令必須執行。如果事出非常,要改變軍令自行決定,必須有監陣者同意,不然臨陣換將。小的其實是監陣者,只是官家沒有明確的軍令,不知該監什麽。當然,沒有軍令,也就不能臨陣換將了,也無人可換。”
趙禎對此已有耳聞,不理石全彬埋怨,道:“我聽說河曲路監陣者,縱然換將,也不可乾預?”
石全彬道:“是啊,換人他也還是監陣。各軍有位次,指揮官陣亡,由特定人選接替指揮。這個位次隻用於戰時,戰後臨時指揮者不會轉正,正常升遷也不會依此次序。”
趙禎對此很感興趣,問道:“那若臨時指揮大勝,立了軍功,不能轉正該如何辦?”
石全彬道:“別調他軍升職,不在本部。”
趙禎點了點頭,有些了解杜中宵這個人了。打得好了轉正,大多數人都覺得應該,也能夠籠絡部下人心。制度上堵死了這條路,升任去別部,就是為了防止將領有意無意變軍隊為私兵。對下屬如此,顯然對杜中宵對自己也是如此。如果按照河曲路軍隊的規矩,除了主帥,河曲路大多數將領升遷,應該調到其他軍隊。做不到,因為現在只有一支這樣的軍隊。
人人都說宋軍的一個短處,是兵不知將將不知兵,杜中宵對此毫不在意。這就是此次杜中宵萬言書中一再說到的,軍隊的戰鬥力來自於組織和專業化,而不是士兵的體力武技。為什麽臨陣換將不讓監陣者為指揮官?因為這個監陣者,很可能不是專業指揮官出身,而且打亂了指揮次序。還有一點,監陣者能夠替換指揮官,就容易發生矛盾,搶奪軍權和軍功。他只能選別人,而不他自己,這也是督陣的專業化。
趙禎詳細詢問石全彬,就是因為他不理解這一點。禁軍一輩子當兵,是不是專業化?杜中宵明確說不是,專業化不是職業化,沒有專門知識,做一輩子也不是專門人才。
萬言書不是密奏,是公開的。不過杜中宵、韓琦和包拯三人關於仿河曲軍改革禁軍的奏章,趙禎留中不發,除了少數的官員,內容別人不知道。看過了演武,知道改的重要性,要改成什麽樣子,但真正要怎麽去做,趙禎慎之又慎。軍權之重,關系到國之安危。
想了一會,趙禎問石全彬:“依你之見,以河曲路軍製改禁軍,杜太保會建言怎麽做?”
石全彬聽了,道:“官家,小的在軍中數月,見了河曲軍打仗厲害,此事想了許久。杜經略如何編練軍隊,在隨州已經做了一遍,無非照做罷了。先開辦學校,人人入學,選出學得好的做軍官。學了營以下的知識,升到營指揮使,再一起學營以上的知識, 考了升官。數年學習演練,不又出一支強軍。”
趙禎聽了,笑著搖了搖頭:“算了,不該問你。你以後多用心後殿事務吧。”
石全彬道:“官家因何如此說?難道杜經略不會如此建言?”
趙禎道:“如此建言,又何必問他?所以這支強兵只有他練得出來,只有他能說得清禁軍到底應該如何。似你這般,他做了什麽你都知道,編的那些小冊子全給你,還是全無用處。世間隻一個理字,其余千變萬化,不離其蹤即可。編練禁軍,怎麽可能照著營田廂軍來!”
石全彬也不在意,皇帝會跟自己說這番話,跟其他官員絕不會這麽說,這就是身份差別。就像剛才說的,自己那時不同意對黨項開戰,宰臣眼裡沒了軍功,皇帝心裡卻有了更大功勞。如何編練禁軍是太尉相公們的事,自己也就隨口一說,沒什麽對與錯。
趙禎一再斟酌,詳細問石全彬,是因為現在兩難。改練禁軍,他現在傾向於杜中宵的意見,但此事又不能讓他參與。不然恩與權旁落,趙禎不放心,百官不放心,杜中宵自己更加不會坐到火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