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入深秋,窗外漢水邊黃葉滿天,白帆從河面上劃過,消失在一片雪白的蘆葦蕩裡。
秋天是打仗的時候。糧食收了,農活閑下來了,北邊的草木枯萎。遊牧民族秋高馬肥的時候,正好也是中原漢民糧草豐足的時候,經常要做過一場。今年又加上了廣南的儂智高,秋冬暑消,瘴氣漸退,正是大軍南下的好時機。杜中宵看著飄在江面上的落葉,想著一個月後自己該如何帶領大軍出征。
飲了一會酒,王安石道:“待曉,淮南並不是地廣人稀的地方,如果要營田,該如何做?”
杜中宵回過神來,道:“不管是哪裡營田,其實相差不多。京西路最開始措置營田,是為了安置無事可做的營田廂軍,並不是為了開發地方,這一點與淮南不同。這一帶地廣人稀,營田務有人地閑地,地方風波不大。以衙門所在的棗陽縣為例,不過是因為營田務招人待遇強過地方,大戶人家的莊客全部離了主人進了營田務。營田務一開,鄉下財主全部經營不下去,隻好賣地去做別的了。”
王安石道:“正如待曉所說。淮南路營田,各州又無土地又無人手,正不知從何處下手。”
杜中宵道:“只要不把營田務看成衙門,而當作種糧食的場務,就沒有那麽難了。各處有燒磁的場務,有製酒的場務,為什麽就不能有種田的農場呢?只要投錢下去,官府主持,難待種地的人吃喝收入還不如在大戶家裡做莊客?如果不如,這種營田不做也罷!”
韓絳和王安石聽了,一起笑了起來。確實,如果官方主辦,農民待遇還不如地主家的莊客,何必搞什麽營田務?淮南路那種地方,開營田務的目的,不就是一緩和地主對農民的壓迫,二讓官府掌握一部分穩定的糧食來源,可以作為常平倉的補充。除此之外,還有什麽好處?糧食可以靠稅賦收集的。
杜中宵又道:“只要有了本錢,一是可以買地。選那些大塊田地,無水無路,地方不願耕種的。營田務買來之後,修路開渠,改成良田。二是選無人耕種的閑田,一修路開渠,開墾出來。這兩樣俱可以讓地方作為徭役地方協助,以人力來代本錢。有了地,再招人就是。依京西路的經驗,吸引人來,一是要有營田務的公田,百姓在公田做活,要能分到四成到一半的糧食。為什麽這個數目?因為莊客從主人家那裡租種土地,也多是如此。有了這些糧食打底,營田務又有農具耕牛,就不怕沒有人來。再一個,一定記住讓各戶都有私田。數目不要太多,一戶成丁田女一到二畝就可以。有這些私田,他們可以種果樹菜園,種些雜糧,作為補充,換些現錢到手裡。剩下的無非桑柞,最好各莊安排一些。這些要有,有了之後營田的婦人就有事做,足夠一家忙碌。這些做了,再在莊中留些閑田,營田務也就開起來了。”
杜中宵說的是官營農莊,也就是後世的國營中小農場,現在都已經有了模板,照做即可。官府營田有個好處,就是可以調整各農莊人均耕地在最經濟的規模,實現收入最大化。隨著農業發展水平不同,新式農具的普及,良種的出現,基礎設施的完善,人均耕地的最優數目是不斷變化的。目標不同,如追求糧食最高產量,這個數目是一個數字,追求最高經濟效益,又是另一個數字。如後世中美兩國,因為自然稟賦不同,國情不同,追求的效益最大化也不同。一個偏向最高產量,一個偏向最佳收益,人均耕種土地數字必然不同。以產量為導向,中國哪怕是工業化農莊,農民人均耕種的土地也會比追求收益的美國少得多得多。一提農業就比照美國大農場,是美國回來的經濟學家,加上大資本相結合的輿論導向而已。
王安石想了想,問道:“為何營田務土地,要買別人不願種的田地,再去開荒地?直接買好種的熟田,其余一切如前面所議,不是好上許多?”
杜中宵道:“介甫,官不與民爭利,買熟田,就倒過來了。”
王安石道:“天下之利,不在官則在民。入於官,終究還是用到民身上,強似民間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杜中宵笑著搖了搖頭:“我們讀聖賢書,起聖賢之心,這樣想也不奇怪。太學李助教講平土,便就是要耕者有其田,把天下田土分到耕種的人手裡。這樣想是好的,但能夠做到的?官不與民爭利,是說這利在民,而不是在幾個豪強大戶手裡。現在天下人口不多,閑田所在都有,少的是人,不是地”
韓絳道:“待曉如此說,也不全對。天下各地不同,有的地方是人少,有的地方是地少。”
杜中宵道:“總體上來說,出產糧食,現在是天下缺人而不缺地。人人皆知,要產糧食,最基本的是有地,其次是有人,第三要有農具、耕牛、水渠、道路、倉庫等等。糧食緊缺,價錢上去,這些東西的價錢就上去。營田務的根本目的有兩個,但不包括調節地價,那是官府營田所做不到的。”
王安石道:“不調節地價,那營田務的兩個目的是什麽?”
“一是調整地方的人力價格,也就是客戶的收入。如果地方客戶收入過少,毫無疑問,他們應得的一些收入,是被佔著土地的主戶拿去了。這個時候營田務招人,把多余的人力吸收進來,從而拉高本地種地的人力價錢,這是為民。開營田務的另一個目的,就是為了未來著想,開荒地。開荒地是要花錢的,不能配道路和水渠,不把土地平整起來,地就不是好地,強行去種,也產不出多少糧食。為什麽很多地方有荒地?不是不適合種糧食,而是沒有配道路、水渠,沒有進行平整,我們可以把這些叫做基礎設施。有了這些基礎設施,荒地經過耕種才真正變成熟田。種地的百姓多是小農,做這些事不容易的,很多地隻好閑在那裡。實在沒有辦法了,才去開墾。又經過不知多少年月,多少代人一直去做,才算開墾出來。營田務買不好的田,開荒地,是用官府的力量,把這些基礎設施建起來。官府投這些錢比私人省得多,等到地方上發展起來後,營田務也可以把地賣給地方,就都是好田了。這叫做官府承擔開發成本,而由百姓得到好處。初始建的時候,只見糧食,建的基礎設施看不見好處,叫作看不見的資產。等到遇見難處,把這些土地讓給百姓,官府收錢應急的時候,叫做沉沒成本變現,跟常平倉備糧荒一個道理,這裡備錢荒。”
王安石與韓絳對視一眼,對杜中宵道:“待曉想的,是否過多?”
杜中宵搖頭:“我在京西路營田,又提舉常平,不想不明行啊。想不明白,事情就不做不好。僥幸做好了,一遇變故便就化為烏有,終究一場空。”
這是中國聯產承包施行的故事,把集體資產分給農民,大量沉沒成本迅速變現,出現了持續數年之久的繁榮。對於政權來說,借由這樣的資產變現,可以撐過一場危機。在財富有盈余的時候,把盈余變成看不見的成本,必要時變現,本就是應對危機的一種辦法。
杜中宵的身份,早已經從營田變為了主管常平司,也從平抑糧食價格中走出來,不但是平抑市場貨物價格,同樣平抑資產價格。營田務的角色,由安置多余人力,變成了儲備資產。李參敏銳地感到了這一點,才在淮南路營田。不然那裡人口密集,又沒有大量閑置勞動力,他做這些幹什麽?
王安石沉思良久, 道:“若依適才所說,營田就不能買熟田,而只能買閑田開荒地,不然就沒有意思了。不過,民間富者愈富,貧者難以存活,終究還在,總不能視而不見。”
杜中宵道:“為政者當然不能裝作看不見,更不能聽之任之。不過靠營田務,處理不了此事,要靠其他的手段。談營田務,就隻做到該做的事,不要把做不到的事情壓在上面,不然會兩頭落空。”
王安石道:“即使如此,人入了營田務,父生子,子生孫,人口總是會增加。縱然有閑田,也會有開完的一天。地有限,而人益增,又當如何?”
杜中宵道:“所以營田務的土地,是營田務所有,即使各戶的私田,也只是讓他們耕種,而免賦稅而已。這些土地是不許買賣的,除非營田務搬走或者解散,人在地在,而且是在營田務手裡。到了人多地少的時候怎麽辦?營田務官府所有,自然由官府組織去開新的土地,或者讓多出來的人去做其他事情。所以營田務的村莊,是有村社的,與常平司的商場連在一起。商場做得好了,就有更多的人進村社,去做種糧食之外的事。地方只要做得好了,總能找到個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