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杜中宵的猜測,三天之後,朝廷收回成命,殿試依然按計劃舉行。
經過了這一個插曲,此次科舉更加引人注目。此時西北新敗,全國都處在一種壓抑的氣氛中,議和的聲音完全佔據了上風,朝廷也需要一次完美的殿試吸引目光。
三月中旬,杜中宵走出客棧,看著夜色朦朧中一片翠綠的汴河兩岸,目光堅定。殿試的日期終於到了,自己用功兩年多,今天到了決定命運的時刻。
東華門個人聲鼎沸,熙熙攘攘,比杜中宵前世的高考還要熱鬧。數百年正奏名舉子在這裡檢驗身份,領取號牌,準備入宮考試。
杜中宵帶了筆等必要的物品,靜靜地站在宮門外,看著舉子們在宮門前爭先恐後,目光沉靜。已經到了這個時候,搶在前面沒有任何意義,反而會讓心情雜亂,不如一切順其自然。
崇政殿內早已布置妥當,一切都與省試相差不多,只是周圍的防護、監查更加嚴密。不但有許多監考的官員,還有宮中衛士,衣甲鮮明,莊重肅穆。
到寫有自己名號的幾案前坐定,杜中宵深吸了一口氣,閉目養神。到了這個時候,最重要的是心情要平定,精神要集中,爭取發揮出自己最好的水平。
一切如儀,等到卷子發下來,杜中宵展開一看,隻覺得腦子嗡的一下。
詩:吹律聽鳳鳴;賦:應天以實不以文;論:順德者昌論。
最不重要的詩是杜中宵沒接觸的,典故倒是知道,伶倫聽鳳鳴而製十二律。應製詩五言六韻,與律絕不同,只要不離題,合格律即可,是讀書人的基本功。
而最重要的賦和論,全被杜中宵押中。順德者昌論來自他從大相國寺買的一本不知名擬作,應天以實不以文來自與韓絳的一句玩笑話,杜中宵以此為題回去練了好久。
深深吸了一口氣,杜中宵把題目抄在卷紙上,發下來的試題放進黃包,掛在胸前。收拾妥當,先不落筆,閉目靜坐一會,排解掉各種雜亂心思。賦和論的題目押中,此次殿試已是十拿九穩,一個進士及第跑不掉了。平日裡經過了多次練習,相當於杜中宵用自己的最高水平比大部分人的下限,這再考不中以後就別動中進士的心思了。當然,妄想狀元之類也不現實,杜中宵的水平,最上限也比不了最厲害的那幾個人的臨場發揮,這是事實,強求不得。
把紙攤開,飽蘸了墨,杜中宵先寫《應天以實不以文賦》。這賦杜中宵做過多次,關於裡面天人感應的部分,還多次向蘇頌和韓絳請教,補足了他最欠缺的環節。應天以實不以文,這中間的內涵杜中宵曾經仔細推敲過,哪些是文,哪些是實。概括來說,天降災禍反應人政不修,當以恐懼之心而修時政,此為應天以實。而祈禳作法,不修人政,則為應天以文。這題目出來,實際反應了此時朝廷的心態,即對過去幾年政治的不滿,潛意識裡傾向於改革了。
《順德者昌論》與賦一脈相承,強調了改革內政的重要性,內修德政,則天下太平。
看這題目,杜中宵第一想到的就是慶歷新政。殿試題目由皇帝本人選出,不用問,此時皇帝已經有了改革朝政的想法,全國即將迎來一場大變革。實際上殿試題目一公布,觀禮的大臣都心知肚明,有的言官已經開始稱頌皇上聖明了。
猜中了題目,賦、論的難點杜中宵早已提前解決,此時就是組織語言,以最好的句子把以前就已成熟了的想法寫出來。只是杜中宵求功名心切,
謹慎求穩,不敢涉及西北的和戰之爭,只是以歷史上的災異事件作比,盡量避免現實的政治事件。這樣四平八穩,卻也失去了拔尖冒頭的機會。 賦論一氣呵成,杜中宵檢查再三,並無差謬。感慨地微歎口氣,這就是自己的最高水平了,不知最後能中幾等。其實《順德者昌論》,或者類似的題目,不只是杜中宵猜中,此時考試的舉子中,還有不少人猜中了。因為最近幾次科舉,從“積善成德”到“大德日生”,連續出這類題目。但是賦論卻再無一個人猜中,純是杜中宵的運氣。
最後把詩作完,卷子整理完畢,早已到了午後。杜中宵看看殿中已經有三分之一的人交卷離開,也不再磨蹭,恭恭敬敬把卷了交了上去。
出了東華門,卻見韓絳正在那裡等自己的兄弟,旁邊站著王安石和蘇頌閑聊。
見到杜中宵出來,韓絳遠遠拱手:“恭喜杜兄!”說完,突然仰天大笑。
杜中宵走上前來,一邊回禮,一邊笑著道:“此番僥幸,全托韓兄之福。”
韓絳道:“這是你的時運來了, 天賜你俸祿,與我何乾?當時一句話,別人聽過就忘了,哪裡會想到你會回去當作擬題,認真練習。你與我們談過多次,哪個當真去練過?剛才我還問蘇兄,沒想到他也與我一樣,沒有專門去做這個題目。這便是天賜之福,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強求不來。”
蘇頌也笑:“早知杜兄真能猜中題目,我們便一起做幾篇錦繡文章,不定奪個狀元。”
王安石也知道了杜中宵曾經向兩人請教賦題的事,上前道賀。只是他對成績淡然,沒什麽表情。
蘇頌道:“不消說,天色還早,我們今日不醉不歸。自入京城,杜兄一直憂心忡忡,生怕此次一舉不中。這番連賦題都猜個正著,哪裡還有不中的道理!”
韓絳連連擺手:“你們去訂個酒席,我在這裡等五弟,到時去尋你們。”
杜中宵看著天空,長出了一口氣,高聲道:“好,今日我做東,不醉不歸!自離鄉來京,不覺一年多,殫精竭慮,一心隻想著中個進士衣錦還鄉。今次題目是我多日練習過的,總有個出身跑不掉。一日得償所願,心中便如一塊大石落地,人輕松許多。”
韓絳和王安石、蘇頌幾人考得都很順利,神態輕松,聽了杜中宵的話一起笑。韓絳最是輕松,他是有官在身參加科考,按此時不奪寒門上進之路的慣例,不能中狀元。
杜中宵一直壓抑的心情,終於徹底放松下來,真想長嘯一聲。考進士是自己在這個世界跨過的第一個難關,這一步跨出去,後面就看自己奮鬥了。這一個出身,就是自己在這個世界立足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