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中宵指揮著王家的仆人在鍋中裝好酒糟,接好接酒的竹管,便出了蒸酒的小院。
讀書人自重身價,王素安排了給杜中宵打下手的人後,便就與其他人到了後園,飲酒賞花。具體的蒸酒方法他們是不看的,而後再三保證,家裡的仆人也不會把方法宣揚出去。說到底,從酒糟中蒸酒能賺多少錢?這些富貴人家,也懶得去賺這種辛苦錢。
後園裡荷花盛開,眾人坐在涼亭裡飲酒賞荷,說些閑話。
看見杜中宵過來,王素高聲道:“既是收拾妥當,小兄弟過來說話。”
到了亭裡,杜中宵見禮畢,對王素道:“官人,家裡的酒糟堆得時間久了些,酒已跑了,蒸出來的酒只怕沒有想得多。那些新的酒糟,便要好很多。”
王素渾不在意:“能蒸多少是多少,左右是撿來的一般。對了,先前你說這酒要陳過才好喝?”
“不錯。新蒸出來的酒太烈,喝了容易上頭,陳上幾個月,便就柔和許多。”
王素點了點頭,再不問此事,讓杜中宵在下首坐了,一起飲酒。他家裡的酒糟從臘月裡釀酒開始一直存到現在,又佔地方,又有極大味道。此次處理了就好,能蒸出多少酒來,其實並不放在心上。一兩百貫錢的東西,還不放在王素的心上。
飲了兩杯酒,王素問杜中宵:“聽李殿中說,你此次入京,是遊學來了,怎麽不見你帶著文章去拜訪賢達?既是讀書,想來有文章特別合你心意的。若是與人不熟,我可與你引薦。”
文人遊學,當然不是見廟就拜,心中都有特別的人選。或者欣賞別人的文章,或者覺得自己的文風合適,或者心儀其為人,這樣才能聊到一塊去。在王素想來,杜中宵來京城,心中也應有類似的人物。至於王素自己,並不以文學見長。
杜中宵拱手:“學生來自小地方,見識有限,天下名人賢士只是聽聞,甚少拜讀他們的文章。沒有辦法,小城裡只有一家書鋪,賣些古舊經典,新一些的書一無所有。此次到京城來,只是想看一看現今流行的文章,買些回去研讀。其他的,只能夠隨緣了。”
王素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麽。沒想到這個杜中宵,還真是鄉下小子進城,長見識來了。既然他自己都沒有準備,別人也就幫不上忙,只能看他自己的緣法。
這是個什麽時候?杜中宵的歷史再不熟,也知道這時是敏感時期。歷史書上講到這段歷史,最重要的事件就是慶歷新政。牽涉到其中的幾個重要人物,范仲淹正在西北積累聲望,韓琦同樣,歐陽修在館閣任職,富弼知諫院。反方的呂夷簡任宰相,而且年紀已老。按呂夷簡的年紀推算,事情就在這幾年。慶歷新政拉開了北宋黨爭的序幕,杜中宵的心多大,才會在這個時候站隊陷進去。
對於歷史上的慶歷新政,具體施政措施杜中宵記不起來,幾個小故事卻隱約記得。印象最深的一個跟歐陽修有關,他跟呂夷簡陣營的王拱辰都娶了薛奎的女兒,王拱辰勸歐陽修改換陣營,曾經形象地在他身前一躍,對歐陽修道:“永叔,你要及早站到這邊來!”
最後慶歷新政失敗的導火索,便是由王拱辰引燃的。沒跟這些人接觸,杜中宵記不起來是誰,真跟這些人面對面了,杜中宵終於記起來那個人是誰了,正是八面玲瓏的何中立。何中立跟蘇舜欽是好友,又跟王拱辰過從甚密,具體過程杜中宵不記得,大概記得慶歷新政失敗便是由這三人拉開序幕。
歷史書是有立場的,上面會明確地寫出誰對誰錯,誰是進步力量,誰是保守派,誰代表了歷史前進的方向,誰在拖歷史的後腿。這個立場後人學可以,人真置身其中,照著這立場做事就自尋死路了。歷史從來不是黑白分明,也並沒有一個箭頭貫穿其中,現實遠比書本上記載的複雜得多。
在時代大潮面前,杜中宵只能小心翼翼,盡量避開潮頭,隨著潮水滾滾向前。或許終有一日,自己能夠引導潮水,那時才能站上潮頭,成為弄潮兒。
人最可悲的,是明明在別人的舞台上,扮演著一個小角色,卻自以為是主角,最終被時代大潮撕得粉碎,卻連一個盒飯都領不到。這個時代鮮花著錦,卻又烈火烹油,很多事情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抱大腿是最靠不住的,不要說大臣,連皇上的大腿都抱不得。在沉重的現實面前,皇帝也要低頭,立場時時變換,身邊的人物會一個一個被甩出去頂雷。慶歷新政的開端始自皇帝對范仲淹和韓琦等人的信任,可惜這種信任隻持續了很短的時間,這一派便就被放棄了。
面對著寫好的歷史書,我們可以說如果這樣,如果那樣,可惜現實沒有如果。這種國家大政實際上是由時代決定的,舞台中央的人只是恰好在那個時刻登場而已。歷史會被這幾個主角影響,歷史的進程想要改變卻沒有那樣容易,絕不是一轉念的事情。現實就是內外交困,不改變這個事實,想靠著幾條新政扭轉局勢,本來就過於天真了。
杜中宵現在做的,就是老老實實考進士做官,改變自己的命運。同時,離著現在的這一批弄潮兒遠一些,不要被裹挾進去。這次來京城,杜中宵沒有想去拜訪任何一個人。不要說自己,就是現在初露鋒芒的歐陽修,後世的評價是一代文宗,其實在政治上並沒有大的作為。他最重要的不是政治上的作為,而是承上啟下,把范仲淹這一代和後面的王安石和司馬光一代連接起來,順手舉起君子小人黨之爭的大旗。
舉旗沒那麽容易,拔旗更難,杜中宵想得明白,自己不是做那種事情的材料。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先躋身時代的主流,其他的以後再說。
一邊的歐陽修歎了口氣:“小兄弟,我看你做文甚有古意,頗有才情,不在這上面用歷,委實是有些可惜了。其實文字磨煉得純熟,學些時文作法,科舉並沒有那麽難。”
杜中宵拱手:“官人說得是。只是我生在小農之家,雖然說是詩書繼世,其實家裡傳的就只有那麽幾本書,終究見識有限。這幾個月精研文法,才知自己差得太遠,以舉業為重,便不能好高騖遠。此次來京城,只是想著與一般的舉子互相學習,京城裡買些上好書籍。至於其他,總得中了進士才好。”
李兌笑道:“我覺得這才是正路。人生百年,小友年不足二十,事有輕重。你父親少年時與我曾一起讀書,其實才情又差到哪裡?不過他照顧家計辛苦,於學業上不能十分用功,最終差了一步。等到了我們這個年歲,再想用功已是遲了。現在你們家靠了酒糟中製酒的法子,生計不愁,你正該在舉業上竭心盡力,不可再重蹈父親的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