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有亮,霧蒙蒙的,清晨的風格外涼。
杜中宵和韓練一人挑了一副擔子,走在縣城的大街上。霧氣打濕了頭髮,在臉上跟汗珠混合在一起,濕漉漉的。他們的腳步匆忙,腳步聲敲碎了清晨的寧靜。
“姚家正店”在城北,與“其香居”一樣,是兩家可以釀酒的大酒樓之一。與“其香居”是吳家的祖傳產業不同,“姚家正店”開了不足十年,東家是從外地來的。
見“姚家正店”門前一個人影都沒有,韓練出了一口氣,對身邊的杜中宵道:“還好,還好,我們來得足夠早,尚沒有賒酒的人家來。”
賣酒的腳店來買酒糟,難免引起別人猜疑。從酒糟中製酒,雖然瞞不住,但越少人知道越好,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到了酒樓前,韓練放下擔子,對杜中宵道:“且歇一歇,等酒樓開門。我認得裡面的唐主管,他每天起來的都早,稍等一等就該開門了。”
杜中宵答應一聲,正要放下擔子坐下,卻聽“吱呀”一聲,身後的小角門開了。
一個中年男子從裡面出來,看見坐在那裡的韓練,忙道:“韓掌櫃,因何坐在這裡?昨日我已經對你說過,東家著意吩咐,不賒酒給你店裡。東家吩咐,我豈敢不聽?你早來也是沒用。”
韓練急忙起身,行禮道:“主管誤會,今日我不是來賒酒的。”
“那清早來做什麽?我見你挑著擔子。”
韓練道:“主管,我們要買你們店裡的酒糟。”
唐主管吃一驚:“你買酒糟做什麽?我說給你知,臨穎縣裡早有定規,酒戶不得釀醋,酒糟是無用之物。若你是打了買酒糟回去釀醋的主意,我勸你早早熄了這份心思,縣裡追究下來不是耍處。”
醋的專賣各處比較混亂,有的地方允許民戶買酒糟釀醋,甚至還有科配酒糟的州縣。臨穎不同,因為官酒庫經營得較好,其酒糟製醋是一筆不小的收入。為了維持醋價,保證縣裡官員的公使錢,一律不許民戶釀醋。如此一來,兩家民間酒樓的酒糟就成了無用之物,隻能白白扔掉。
杜練叉手:“主管放心,我是安分良民,怎麽會去做那犯禁的事情?買酒糟,我有別的用處。”
唐主管點了點頭,沉吟一會道:“隻要不犯禁,自然可以賣給你們。隻是,本縣酒樓的酒糟多年都沒有賣過,不知定多少價錢合適。你們要買多少?”
聽見有門,杜中宵忙道:“主管,昨日我們也打探了一下,州城裡有酒樓賣酒糟,是不足一文錢一斤。我們臨穎小縣,自然不能與州城相比。再者說了,本縣又不能製醋,價錢又要低一點。你看就按一文錢兩斤,我們買上兩擔如何?”
唐主管點了點頭。開酒樓的,對州裡本行業自然熟悉。許州城裡有酒樓賣酒糟,給醋戶製醋,確實是不到一文錢一斤。杜中宵他們按一文錢兩斤收買,價錢倒也合理。
盤算一番,唐主管才叫出兩個小廝來,吩咐給韓練和杜中宵裝上兩擔酒糟。
韓練算過了錢,臨離去時,唐主管再次吩咐,萬萬不可造醋犯禁。
兩人挑著擔子,晃晃悠悠走得遠了,韓練才道:“唐主管也是好人,知道‘其香居’難為我的腳店,生怕一時忍不住犯禁,一再叮囑。他卻不知,我們不是釀醋,卻是要製酒!”
杜中宵道:“這個法子得來不易,別人哪裡能夠想得到。”
一路說著話,不知不覺就到了杜中宵的家裡。
此時天尚未亮,母親正在做早飯,父親杜循一個人站在門前,看著天空出神。
到了門前,韓練向杜循打招呼:“哥哥身體大好了嗎?”
杜循急忙回禮,知道來的是韓家腳店的東家,道:“我在州城裡病情就差不多好了,回到縣裡多是因為凍餓身體不適。在家裡歇了一天,今日沒什麽大礙了。”
“那便好,那便好。”韓練一邊說著,一邊放下肩上擔子。
杜循幫著把酒糟卸下,韓練便就告辭離去,再三挽留也是不肯。
看著韓練離去的背影,杜循道:“這老兒是個知情知趣的人,知道我們蒸酒他不宜在旁觀看,一卸下酒糟便就走了。他的心裡清楚,倒是可以深交。”
母親在一旁聽見,笑著道:“前兩月我們家裡靠鹵羊蹄為生,在他店裡不知賣了多少,從來沒出過差錯,不比別的人家。韓家人是極好的,又有什麽信不過?”
杜循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他自受了這一番刺激,性格變了許多。杜家耕讀傳家,進京之前杜循自恃自小熟讀詩書,頗有些自命不凡的意思。經過落榜的打擊,又一場大病,數次生死關前徘徊,心中所想與以前已是大不相同。
凡是讀書的人,多自命不凡,尤其是過了發解試,無不想著進京金榜題名,從此改變命運。等到真地進了京城,見了無數與自己一般的舉子,再看過別人寫的文章,才明白自己是井底之蛙。每榜進士都以開封府的舉子登科的最多,除了天下人才薈萃之外,那裡的讀書人眼界開闊也是重要原因。像杜循這種小地方的舉人,天然在見識上差了不只一籌,文章的立意就比不上別人。
經了這一次大難,杜循明白,自己再去考幾次也是一樣的結果。除非離開家鄉,到兩京那種人才集中的地方遊學幾年,長一長見識,彌補以前所學的不足。不然,科舉這條路自己今生無望了。
遊學,趕考,交遊,那都需要錢的,總不能做個乞丐到處流浪。錢從哪裡來?杜循轉頭看了看旁邊堆的酒糟,又看了看正在棚子裡準備的兒子,暗暗歎了口氣。現在自己一身病,隻能靠兒子了。
杜中宵到了棚子裡,點了灶底的火,開始燒水。
白酒蒸餾最重要的是酒糟,一切風味、香氣都是從酒糟裡來,而不是來自酒裡。把鍋裡的水換成普通的水酒,一樣可以蒸出白酒來,這就是他前世低檔酒所用的串香法。用便宜的酒,配上高檔白酒淘汰下來的酒糟蒸製,便就是檔次稍差一些的酒。真正好酒的酒糟,可以數次使用,酒的檔次依次降低。
不過現在沒有那麽多講究,隻要酒夠烈就好,什麽風味、香氣都是次要的。白酒是個新生事物,隻要有人喜歡那種火辣的感覺,便就不愁賣。
水燒開了,父親和母親一起過來幫忙,把兩三百斤酒糟堆在了甑上。
燒了一氣,接酒口淅淅瀝瀝有酒滴出來。
杜循上前接了一口,嘗了之後點點頭,才算放下心來。酒味算不上好,但那種入口火辣辣的感覺卻一點不錯,正是昨天喝過的烈酒。
杜中宵也嘗了一口, 皺眉頭道:“這酒太辛辣了一些,欠缺柔和。酒初蒸出來味道不好,等撇過了這一兩斤,再嘗一嘗看。”
糟白酒帶著些米酒的性格,口味相對柔和,不應該如此辛辣才是。杜中宵也是隱約有印象,蒸酒的時候最先出來的並不是好酒,難於下口。相對來說最先出的酒度數過高,應該陳上一段時間,再兌到其他的酒裡才好。最後出來的酒度數又太低,一樣質量不穩定,最好的是中間的那些酒。
等了一會,再去接酒,嘗起來果然好了許多。
一直到午後,才把早上買的酒糟裡的酒全部蒸出來,約莫有大半缸。杜中宵估莫了一下,大約有四五十斤的樣子。兩百多斤酒糟,便出了這麽多酒,約五斤酒糟出一斤酒。
把酒缸封好,看看西天的太陽已經懨懨地趴到了山頂上。
此時的習慣是一天兩頓飯,小戶人家,還沒有吃中午飯的習慣,杜中宵早已經適應了。
中午不吃,晚飯吃得便格外得早,那邊母親已經準備好晚飯了。
杜循還要將養身體,燉了一隻雞,杜中宵跟著喝了一碗雞湯。
吃過了飯,杜中宵對父母道:“有了酒賣,這些日子便先不鹵羊蹄了。明天一早,我把酒送到韓家腳店去,在店裡看著,這酒賣得到底如何。看賣的情形,再定今後生計。”
杜循道:“你盡管去忙酒的事情,家裡自有我們二人收拾。”
杜中宵點了點頭。父親雖然身體不好,家裡的活也還是比自己強上不少。自己隻要安心把白酒的生意經營好,便是對家裡最大的幫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