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平王府節堂內，傷兵越來越多，箭傷雖不致命，但也是疼痛非常。府內女眷都在節堂左側的廂房裡，正瑟瑟發抖擠在一處。

　　陳夢婉抱著朱挺不住搖晃著，小聲安撫孩子，“別怕，別怕，天亮了就好了，乖，別哭了......”她靠近門縫看了看，朱克臧握著把上了彈的手槍，正一臉凝重的望著節堂外的戰事。他很忙，一會兒安撫受傷士兵，一會兒幫助大夫給傷兵換藥，一會兒躥出去和金奎發說上幾句，一會兒回來看著懷表。但他的表情始終沒有半分焦慮，好像一切都在掌握中。

　　來複槍手有的受傷，有的戰死，只有一兩個還在堅持，預備隊全上了，現在只剩下兩排火槍手，人數已經不到一半。王府儀衛站在節堂門口臨時加裝的木製台階上，掩護火槍手換隊裝彈，他們已經拉滿弓連續射了二十多次箭，手臂酸痛，力道也不足了。

　　門外的叛軍一波波湧入，死去，再次湧入，雙方人命交換著，看最後誰會先扛不住。延平王府的火槍手逐漸減少，火力逐漸衰弱，弓箭也越射越輕，一切跡象都表明，總攻的時刻到來了。

　　王府內的青石板路面上，橫七豎八堆著滿滿一層屍體，有些受傷的被壓在下面，不久也就窒息而亡了。血水漫溢著整個路面，月光下看起來是黑色的，腳踩上去會打滑。屍體被血水嚴絲合縫的黏在石板地面上，任憑衝鋒的人一次次踩過，它們阻礙了叛軍的速度，給火槍手創造了更多射中叛軍的機會，無數人哀嚎著倒下，成為新的屍體，新的路障。

　　叛亂的幾人鐵青著臉，深覺自己陷入了黑洞，無數生命被延平王府吞噬，每一次槍響，他們的實力就被削弱一分。

　　劉國軒冷冷道:“該家丁們上了，家底都拿出來吧，繼續這樣枉送人命，小心剩下的兵丁倒戈對付你我。”

　　幾人互相望了一眼，默認了這殘酷的現實，自己最金貴的那點兒本錢，該掏出來了，否則就是血本無歸。

　　最後一擊！

　　朱克臧拖著又一個受傷的戰兵進入節堂，還未轉身，便聽到外面一陣撕心裂肺的怪叫。一群穿著精良盔甲的戰兵，飛快的朝火槍兵陣線撲過來！四周的圍牆攀上了二三十個身手敏捷的戰兵，他們手裡接過長杆，撐在布滿陷阱的地上，借著長杆倒下縱身一躍，跳入院牆，在地上滾了一圈便輕捷的站起，拔出厚背長刀，苗刀，彎著身子朝火槍兵側面衝了過來。

　　金奎發明白，最後的時刻來臨了，排槍響過之後，他下令道:“上刺刀！”

　　鐵人軍士兵們從腰間掛著的皮鞘中抽出油亮的刺刀，旋在槍管上，大聲喝道:“虎！虎！虎！”王府儀衛們將弓箭放回弓袋撒袋，抽出繡春刀，退守在朱克臧身前。朱克臧用力拔出了自己的佩劍，將劍鞘丟在地上，這是隆武帝賜給國姓爺的尚方寶劍，代代傳下，如今到了他手裡。劍保養的很好，卻未飲過人鮮血，因此少了一份殺氣，更像是精致的工藝品。

　　“今日就給你開開葷。”朱克臧心裡默念道:“讓你見見血。”

　　他點了點頭，似乎是在給自己鼓勁，隨後拍了幾個儀衛的肩膀，吩咐道:“你們幾個，保護女眷。”又拍了另幾人的肩膀道:“你們幾個，保護傷兵。”

　　“其他人，隨我殺出去！”

　　最後的兩百多人，真刀真槍和叛軍中的精銳家丁乾上了。

　　金奎發見朱克臧出了節堂，著急喊道:“王爺！”

　　朱克臧喝道:“守住你的防線！”

　　王府儀衛建制完整，

很快就築成了一道防線，加入到廝殺的鐵人軍中，以繡春刀補充長兵器的不足。　　朱克臧帶著身邊僅剩的十人，站在防線後，作為備軍，看哪裡防線弱快被突破就補上去，趁著混亂，他也刺死了一個敵人，膽子不由得大了起來。

　　空氣中的血腥味充斥著整個延平王府，陳昭娘聽說朱克臧也投入肉搏戰了，心裡替他擔心，忍不住哭了起來。陳夢婉在給孩子喂奶，她的目光有些呆滯，時而聽著外面的廝殺聲，時而看著懷裡的朱挺，她的手裡握著一把匕首，這是最後關頭用的，這匕首會先刺入孩子的心臟，再刺入她的心臟，母子的血終究會融到一起。

　　亂世中的女人，丈夫便是自己的天，若是天塌了，自己也只有一死。這時候，陳夢婉想到的是國姓爺的父親鄭芝龍和母親田川氏。田川氏受奇恥大辱後自盡，丈夫鄭芝龍卻依然投了清，多年的夫妻情意哪裡比得過割據福建為藩的誘惑。陳夢婉雖不敢說出來，但心裡十分鄙夷鄭芝龍的為人，若田川氏知道自己嫁的男人如此無情，該是多麽傷心啊。

　　陳夢婉笑了起來，朱克臧和祖上不一樣，她嫁的是個真正的偉丈夫，男子漢，還有什麽遺憾的。

　　節堂之外，叛軍在精銳家丁的鼓動下，再次一股腦兒的衝了進來。鐵人軍再厲害，那也是人，雙拳難敵四手，是人就會有破綻。

　　包圍圈一點點的縮小，朱克臧奮力將幾個受傷的鐵人軍士兵拖回了節堂。金奎發已經受傷，正勉力支撐著防線，他雙手抬起火槍，將刺刀下壓，借著身高的優勢，拚命將刀尖往面前的叛軍家丁脖子上扎，這麽一來，肋下就是空的，另一名家丁趁機抬刀撩了過來。

　　金奎發痛的大叫，手上的力道也松了，被他壓製住的家丁趁機反攻，一把長劍朝他眉心遞了過來。朱克臧往後拉了金奎發一把，舉起尚方寶劍就砍，對方一愣，趕緊撤了兵器回護，金奎發就此撿回了一條性命。朱克臧什麽也不會，舉著利劍一陣瘋砍，破綻百出，不多時就被人將盔甲挑破了數處，肩膀也結結實實挨了一刀，手頓時就抬不起來了。

　　原本護衛傷兵的王府儀衛見狀，也顧不得朱克臧的命令了，飛快奔過來護住他，將戰線堵了回去。然而人數處於絕對劣勢的鐵人軍和王府儀衛終究敵不過十倍於己的敵人，他們體力漸漸不支，戰線也變得越來越稀薄。

　　劉國軒等人帶著最後的精銳湧入了王府，重重重壓之下，稀薄的戰線終於被突破，節堂內的傷兵艱難支撐起身體，拿起兵器出來迎戰。

　　朱克臧瘋子一般的劈砍著， 他的眼睛已經被血糊住，手臂的傷口在大力拉伸下漸漸露出了骨頭，他什麽都看不分明，隻覺得周圍越來越擁擠，空氣越來越稀薄，快要喘不上氣。身邊的儀衛一個個倒下，被無數隻腳踐踏著，分不清是自己還是敵人的，傷兵的呻吟聲越來越弱，如同朱克臧的嘶吼聲一樣。

　　這就是戰場嗎?就是死亡嗎?那我終於見識到了。

　　一柄短刀朝朱克臧的脖頸處刺了過來，朱克臧撞撞跌跌的後退著，腳上一滑，摔了下去。來者見一刀不中，追殺了過來。

　　朱克臧躺在地上，再也不想動彈，躲不過，認命吧。

　　一陣槍聲響起，拿短刀的人走了神，被飛撲過來的金奎發按到地上掐住脖子。毛興焦急的叫喊聲充斥著血腥的戰場，“王爺，王爺，你還活著嗎?”

　　朱克臧精神一震，終於他娘的賭贏了！他使出全身力氣叫了出來，“孤還活著！”隔著敵軍，陣陣歡呼聲響起。王府內外的鐵人軍士兵大聲呼吼著朝叛軍發起了反攻。

　　朱克臧撐起身體，扯下腰間的牙牌，爬到金奎發那裡，舉起牙牌便往金奎發身下那叛軍的嘴巴砸過去，他將全身的重量壓了上來，這一下力道實在不輕，那人牙齒被砸掉了幾顆，嘴唇也腫了起來，脖子被掐住吸不上氣，舌頭使勁攪動著，然而碎掉的牙齒還是堵在了嗓子眼。

　　朱克臧再也支持不住，壓在那人頭上昏了過去。

　　身後，數個傷兵將他圍了起來，替他擋住徹底發狂的叛軍，一具具屍體壓在他身上，保護了他，也讓他陷入了窒息的深度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