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方陣！”千總熊雙林喊道:“快點！第五千總部東面南面，第六千總部北面西面。”他帶的不是兩個千總部，而是兩個千總部的線膛槍兵，是除了王府儀衛外最精銳的步兵。

　　兩百步兵迅速擺出了一個五十人為一邊的空心方陣，兩個百總，一個千總居中督戰指揮。吳肆見狀，令王府儀衛掩護敢死隊迅速撤進空心方陣。

　　加上補充進來的王府儀衛和敢死隊，明軍粗略形成了一個兩層的空心方陣。

　　呂韜命令山上的炮兵全部發射開花彈，直到用完才能換實心鐵彈，以此來阻截衝擊方陣的清軍步騎。

　　護軍參領台克察舉著長槍怒吼著衝向了這群給鑲白旗帶來莫大恥辱的明軍。他的四周到處都是躍動的馬頭和避雷針缽胄，馬蹄卷起的雪塵在空中彌漫，讓視線變得越發不清楚。耳中所能聽到的是滿洲馬甲的厲聲怪叫和如雷的蹄聲，處在這種席卷一切的氣勢中的台克察實在不明白前面的馬甲怎麽會潰敗至此。

　　面前的賊軍步兵縱然精銳，但他們只是穿著半身護甲的鳥銃兵而已，而攻入清軍步兵大陣的鳥銃兵甚至連鐵護甲都沒有，隻穿著及膝的厚棉甲。

　　“飯桶！”台克察罵道:“丟臉！丟鑲白旗的臉！”

　　清軍的馬陣是散亂的，這樣有利於騎手發揮精湛的個人技巧，也因此，一千人的馬陣看上去氣勢更加磅礴，白色的甲胄白色的雪景，他們像是一道席卷而來的暴風雪。

　　一百五十步。台克察平舉長槍，熱血沸騰，叫道:“衝鋒！殺呀！”

　　王府儀衛拿出了最後一顆手榴彈，甩亮火折子，靜靜的等待著。此時的手榴彈並不像後世那麽輕巧，是圓球狀的沉重鐵彈，一般帶三顆，頂多帶上五顆。

　　趁著這會兒功夫，沒裝彈的步兵麻利的將彈藥上膛。

　　馬甲們開始拋射箭頭，明軍將頭低了下去，用堅固的笠盔迎接箭雨。方陣四面都是身著板甲的步兵，因此拋射的輕箭並未對明軍造成很大傷亡，但仍有人受傷，慘叫聲四起。

　　出乎台克察意料之外，明軍並未崩潰，也未慌慌張張的射擊，他們在等待盡可能多的清軍進入己方射界。

　　在雪亮的刺刀面前，馬兒聰明的避開了刀鋒，清軍馬甲在小小的方陣面前分為兩股，朝方陣兩邊傾瀉。

　　楊德用盡力氣喊道:“射擊！”

　　方陣四面散發出白色的煙柱，遠高於燧發槍初速的線膛槍鉛彈子旋轉著出膛，凶猛撕裂著周圍的一切活物。

　　台克察感到一陣變了向的颶風撲向自己，穿著三層甲胄的同袍紛紛落馬，像一塊破抹布似的從空中掉下。許多馬兒受驚，胡亂竄逃或在原地跳躍，倒地的馬匹掙扎著起身，蹬的周圍粉紅色的雪塵飛舞。

　　台克察的心砰砰亂跳，這就是火槍啊！任何人，不管是八旗護軍還是阿哈奴才，無論穿著多麽昂貴的甲胄，在鉛彈子面前都是平等的。

　　清軍雖然改用了燧發刺刀槍，但沿襲的是明朝的火銃規格，並未意識到西洋燧發槍鉛彈子直徑18毫米以上的意義。為了保證一槍一個能打死騎士老爺，西方火槍都是大口徑重步槍，後來即使出現胸甲騎兵，也是局部加厚遮護，全身板甲徹底退出了近代軍事舞台。

　　倒地的馬匹阻滯了馬甲的速度，後方騎手紛紛避讓，有些則一頭撞上。清軍馬陣隊形徹底完蛋，先前的氣勢蕩然無存，盡管還有箭頭射來，但零零散散，對明軍的打擊力度相當有限。

　　明軍快速裝填彈藥，在台克察還未來得及發出重整隊形的命令之前，又一輪的鉛彈子鋪天蓋地而來。

　　明軍方陣周圍，是散落一地的人馬屍體，熱乎乎的鮮血融化了十一月的冷冰，紅色與白色的強烈對比深深刺痛了台克察的心。

　　“這些都是我大清精銳所在啊！”逃過兩劫的台克察心裡在哭泣。

　　除了空心方陣的近距離打擊，黃土嶺上的火炮也氣勢洶洶的盯著這群真夷，離空心方陣越遠的馬甲受損越嚴重。開花彈發射雖然慢，但一旦打中便是百來顆細小的鉛彈子橫衝直撞，能殺傷周圍一片。

　　台克察帶領騎兵遠離了空心方陣，此時他才有時間思考到底該如何應對。台克察記得，漢人先生講到遼金宋史的時候說過，遼兵和金兵雖然厲害，但遇到結陣完畢的宋兵是不會與之交戰的。當時他還笑這先生迂腐，後金兵面對結陣的明軍照樣勢如破竹，用精銳巴牙喇分割明軍將領的家丁和其他士兵就是，明軍精銳就是家丁，家丁一亂，整個陣就破了。

　　但如今的這支賊軍，沒有家丁農兵之分，幾乎個個都是精銳，如何破之?千辛萬苦拉起的綠營鳥銃兵原本還能扛上一陣，但賊軍的大炮打的他們到處躲避，根本不能完成陣列射擊，零零散散的放槍還不如弓箭，至少弓箭速射快。

　　台克察重整隊形，對士氣低沉的馬甲們喊話道:“大清的巴圖魯！鑲白旗的巴圖魯！我們從未失敗，今次也一樣！賊軍就在大英明汗的眼皮子底下，我們若是輸了，有何面目去見他老人家?大英明汗無往不勝，他的部眾難道已變成了女人?你們睜眼看看那支賊軍，才幾百人，已疲憊不堪傷殘過半，三千名綠營兵奈何不了他們，一千五百滿洲鑲白旗巴圖魯也奈何不了他們，這場戰事傳出去，我滿洲鑲白旗如何在八旗立足?你們回去如何對自己的子孫後代講述這場恥辱之戰?大英明汗的巴圖魯！蒙住戰馬的眼睛，衝上去，馬死了，就用雙腿戰鬥，他們不死絕，我們不後退！”

　　就在台克察重整士氣的時候，明軍的空心方陣保持著戰鬥隊形，一面開槍阻擊逼過來的綠營兵，一面朝著黃土嶺移動，只要到了山腳下，這支隊伍就算脫離險境了。

　　馬甲們被台克察煽動一番，果然士氣大振。台克察說的沒錯，這樣恥辱的戰績以前從未有過，如果真的放過了這幾百個賊軍，大清國立國時戰無不勝的武力就會遭到世人懷疑，嚴重動搖國本。

　　台克察的馬甲們潮水一般朝著空心方陣覆蓋了過去，而綠營兵也在格斯泰的死令下衝了過來。

　　這場戰鬥的勝負不僅僅是勝負，而是兩軍士氣的較量，若是輸了，格斯泰沒有自信能拿下黃土嶺。

　　小小的空心方陣如同暴風雨中的小舟，艱難抵抗著四面之敵。楊德的板甲被鉛彈擊中，凹進去了一塊，內髒被強烈的衝擊力撞擊的生疼，連話都說不出來，口吐鮮血，千總熊雙林將楊德扶到方陣中心，代替他進行指揮。

　　黃土嶺的開花彈終於打完，換成了實心鐵球，射擊速度快了許多，但殺傷力卻不足了。開戰前，康熙允諾給立功的綠營兵以抬旗的機會，大大振奮了綠營兵的士氣。河西四將一生為大清鞍前馬後立下無數戰功，嶽鍾琪也是如此，可終究還是民人，連和主子交配的資格都沒有。康熙的承諾，是清朝江山定鼎後最慷慨的一次， 以後或許就沒這等機會了，綠營兵士氣高漲，以至於在如此高的戰損下居然沒有潰敗。

　　這場戰役，慘烈的超過了所有人的預料。

　　明軍的空心方陣漸漸難以支撐，火槍射擊太多次，槍膛掛鉛需要清理。出問題的線膛槍越來越多，火力不足，熱兵器的交鋒逐漸變成了冷兵器的肉搏，傷兵們撐起身體繼續戰鬥，死中求活。

　　吳肆這才感受到戰爭的窒息和可怕，黑壓壓的人群不斷朝他壓迫過來，各種兵器見縫插針的攻擊他沒有板甲遮護的身體，注意力必須高度集中，容不得一絲一毫的放松，緊繃的弦讓人壓抑的喘不過氣來。

　　一把匕首朝吳肆的喉嚨割了過來，吳肆正抵抗著另一把刺刀槍，面對突如其來的危險不知所措。楊德將他猛地一扯，用繡春刀扛住了鋒利的匕首。吳肆剛松了口氣，便見一把手槍對著楊德的臉，吳肆張大了嘴，只聽到一聲清脆的槍響，楊德臉頰上出現了一個極小的彈孔，血流不止，軟軟的倒了下去，屍體被很多雙腳來回踐踏著。

　　吳肆眼圈紅了，拚了命的將楊德的屍體往空心方陣裡面拖，但無濟於事。他抬頭向四面望去，很多面目猙獰的敵人，自己人越來越少，地上到處都是屍體，被雙方拉鋸的士兵踩入了肮髒的雪地中。

　　“救命啊！”吳肆在心裡小聲哭喊著。他仍舊站了起來，稚氣的臉龐還帶著淚水，舉槍朝快要突破己方戰線的一名綠營兵臉上砍去。

　　遠處傳來隆隆的馬蹄聲，乳峰山方向，一道紅色的波浪朝兩軍膠著處衝殺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