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鴟鴞鴟鴞,既取我子,無毀我室
禮記曲禮篇:“人生十年曰幼,學。二十曰弱,冠。三十曰壯,有室。四十曰強,而仕。五十曰艾,服官政。六十曰耆,指使。七十曰耋,而傳。十九十曰耄,七年曰悼,悼與耄,雖有罪,不加刑焉。百年曰期,頤。“
人活百歲,稱之期頤。
所謂期頤者,萬人供養,罪不加身,責不遇難。
因為古人認為,能夠活到一百歲人,多是天神保佑的人,這種人基本上算是祥瑞了,所以人間的刑法無法懲治他們了。
另外一點就是,百歲老人,連行動都成問題,更不用說是犯罪或者其他事情了。
但是,世界之大,無奇不用有,總有一些例外。
如果說一個百歲老人,還能騎驢上街,甚至聲如雷霆洪亮,目似明珠璀璨,大概很多人都無法相信。
但是偏偏蒙恬眼前,就有這樣一位老人。
這位老人不只是一位期頤老者,更是一位活著的傳奇。
蒙恬從小就是聽著他的故事長大的,勵志要做他這樣一位大英雄。
秦有矛,曰白起,戰無而不勝,攻無不克。
秦有盾,曰王翦,無往而不利,百戰百勝。
這兩個人是所有秦國人心中的英雄,因為有他們二人在,秦國才會有無數男兒想著用性命來換榮華與名利,守家衛國。
如果秦國沒有這兩人,即便商鞅提出來的軍政改革再有吸引力,也未必會鑄就一個如此強大的大秦軍團。
因為他們兩人凝聚了大秦的軍魂。
軍魂不只是一種榮譽而已,更是一種底氣和信念。
這種軍魂的可怕在於,它會給所有人造成一種心理暗示,就是跟著這兩位將軍,百戰不殆,有了底氣作戰自然是奮勇無匹。
或許是心裡暗示也好,或許真的是這種特殊氣質已經融入王翦的身體當中了。
只要王翦站在那裡,盡管形如枯槁依舊像是一座大山一樣,沉穩,厚重,以及強大的壓迫感,讓人不敢輕易與之對視。
年輕時蒙恬在王翦旗下效命,那時王翦就給他這種感覺。
近二十多年過去了,蒙恬也近不惑之年,自認早已經心性磨礪的堅韌了,但是再次面對王翦時,他的身體依舊有些不受控制的畏懼,心跳狂震。
王翦的驢子停在皇城樓下,兩班甲士全都跪膝而迎。
入秋後,平旦時辰的晨風濕氣很重,吹得王翦身形越發的單薄。
他低垂著頭,像是沒睡醒一樣坐在驢子上。
明明是處於下方,但卻仿佛在俯視城樓上的趙從革一般。
盡管趙從革身披華服,居高臨下,但是卻依舊像是矮了王翦一頭。
這就是帝國大將的氣魄。
不動如山,力壓千鈞。
“大將軍突然還朝,實在是讓吾等手足無措。”趙從革看著城下的王翦,沉聲說道。
“也不是突然還朝,我只是想偷偷摸摸的回來看看孫兒,我不知道還能不能活到孫兒弱冠之時,所以想要趁著還能喘氣,想著幫他物色個合適的媳婦。”王翦枯瘦的身子中傳出來的聲音,服用洪鍾般洪亮清明,完全聽不出是一個老人。
“大將軍洪福齊天,與國同眠,怎可心生晦意?”趙從革眉頭緊皺“既然不是歸來還朝的,怎麽又到了這皇宮官道前?”
“怎麽?我現在連官道都不能走了?”王翦突然發出一聲似笑非笑的輕嗤聲,緩緩抬起頭看向趙從革。
兩人的目光對視間,仿佛有雷鳴閃爍。
最終趙從革眯起眼“大將軍誤會了,卑職只是擔心大將軍安危迷路,大將軍多年未還朝,城中早已大有變化,如今官道之上更是遼闊,百官上朝時策馬奔騰之勢不弱兩陣衝鋒,卑職只是擔心大將軍被那些不長眼的後輩衝撞。”
趙從革這句話中暗藏玄機,聽得王翦笑意更濃。
“皇城確實越發的雄偉,這官道也比我當年如朝時平坦寬闊太多,但是就算這城再變,不也是鹹陽?這官道再長,不也是在我驢蹄之下?”王翦笑聲暢意,與陰陽怪氣的趙從革形成鮮明的對比。
“至於你說百官奔馳官道,與兩陣衝鋒無異,這話我倒是不同意。”王翦突然話鋒一轉,聲音微冷“你也是上過戰場的人,你真的這麽覺得?”
趙從革藏在衣袂中的雙手微微一顫,斂住心神“大將軍不但久不歸皇城,對皇城不了解,連對如今天下也有些陌生了,如今我大秦鐵騎之下,四海歸一,鋒芒所指之中,萬民臣服,如今的兩陣衝鋒,與大將軍當年的兩陣衝鋒,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了。”
“兩陣衝鋒,就是兩陣衝鋒,即便是時過境遷,依舊是兩陣衝鋒。”王翦輕笑著搖搖頭“趙從革,你這老狗玩弄權謀,躲在陰處放冷箭在行,論起軍陣之道,你有什麽資格跟我高談闊論?”
王翦笑聲輕坦,但是卻如雷霆萬鈞般凝重。
趙從革瞬間感受到兩班甲士投來的無數道目光,讓他呼吸一滯,再看向那騎驢老者,身形又佝僂了半分。
“大將軍教訓的是,卑職確實是孟浪了。”趙從革低垂下頭,深深一稽。
“呵,你也不要一口一個卑職,你只是在我帳下當過兩年的兵,但是你終究還是王上的屬臣,你我如同大河大江,兩不相交。”王翦輕笑著擺擺手。
趙從革微微挑眉“大將軍為王上賢師,卑職自稱並無不妥。”
“那是王上垂愛,翦何德何能?”王翦笑著拱了拱手“王翦現在只是一條殘喘的老狗,無法替王上看家守門了,隻想在咽氣之前,能夠看到我那乖孫兒成家立業,不圖高官厚祿家財萬千,但求能夠平安喜樂,也不枉我王翦,對著這鹹陽城外狂吠了一輩子。”
王翦像是閑談一般的話語,落在所有人耳中,聽到的都是不一樣的意思。
兩班甲士,甚至是蒙恬都驀然的心生一絲無名的悲涼,心口和眼角泛酸,卻說不出為何之悲。
仿佛如萬斤巨石壓在胸口一樣壓抑痛苦。
但是停在趙從革耳中,卻讓他面皮狂跳,原本就陰鷙的雙眸變得更加犀利,聲音也低沉了幾分“大將軍此言是在詈辱卑職?!”
從兩班甲士的目光中,趙從革仿佛感受到,只要王翦一聲令下,這些人就會做出一些大逆不道之事。
趙從革知道,不能再給王翦說話的機會了,他可不想等下出現,護城甲士叩皇門的丟人事件。
大秦的軍魂,即便是老了,依舊是大秦的軍魂。
同時趙從革心中也有一絲說不上驕傲還是忐忑的心情。
“你配嗎?”王翦再次仰起頭,微微側頭,露出一個嘲弄的笑容。
面對王翦的辱罵,趙從革面不改色“卑職自然不配,只是”
卻被王翦打斷了,趙從革只能咽下都嘴邊的話,看著他還要做些什麽。
“喲,天亮了。”王翦突然輕呼一聲,像是被轉移注意力的頑童一般,轉過頭,看著天邊穿透層雲的第一縷陽光,笑呵呵的也不再理會趙從革,揪了揪驢耳朵“畜生,該走了,還得去找我那乖孫去呢。”
驢子配合的發出一聲鳴叫, 晃著腦袋馱著王翦沿著城牆走去。
趙從革嘴唇顫動了一下,掃了眼依舊跪膝在地的兩班甲士眸子中閃過一絲猩紅,嘴上卻恭聲說道“恭送大將軍!”
至始至終,趙從革從未提起王離之事。
這次兩班甲士卻無一人響應。
“鴟鴞鴟鴞,既取我子,無毀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閔斯。
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今女下民,或敢侮予?
予手拮據,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
予羽譙譙,予尾翛翛,予室翹翹。風雨所漂搖,予維音嘵嘵!”悠揚的吟唱聲,從騎驢老者口中傳出,彌漫在官道上。
老者沙啞的嗓音倒進心酸,讓聞者無不傷心,聽者無不流淚。